皇帝之所以憤怒,是因為他自己培養的人才被人家彈劾了。


    但是趙拓還說不說來什麽,因為留部分被打散和被俘後解救出來的官軍官兵在青衫隊,加強青衫隊的訓練、提高其戰力這些,還有李丹收納了些投誠、投降、接受招安的叛軍、湖匪頭領,這些事趙重弼都在密劄裏向他匯報過,李丹也從未向趙重弼隱瞞。


    可這些是不能拿到台麵上來說的,翻出來就是軒然大波!


    最初的憤怒和惱火過去後,皇帝忽然冷靜了。他若無其事地從宮女手裏接過一杯新茶水,語氣平淡地問:“楊卿,什麽時候朕得接江西按察司的狀子了?”


    “呃,這個……。”楊仕安心想那李丹的名字最近可是沒少跳出來,陛下還封這十六歲的少年爵位和六品官職呢,不會這麽忘性大吧?


    瞬間他明白了,江西上這個奏章不簡單,皇帝的問話也不簡單。那……自己該怎麽說呢?“陛下,興許是由於李丹有勳位,故而江西那邊無旨不敢擅自做主的緣故。”


    到底是楊仕真的弟弟,腦子還蠻快。本朝律,勳貴違法或地方請旨後依律處分,或交由大理寺審理。


    “哦!”皇帝點點頭,這個理由勉強說得過去。“既如此,石毫什麽意見呢?”


    “石毫剛到任,情況不明,不敢擅專。且李丹的直接上司現在是右參政、同知趙大人,石毫擔心此時追究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故而請旨,”


    “既然這樣,準奏!”皇帝首肯了石毫的意見:“告訴石毫,此事暫時按下留待以後再說。李丹有才,但如果他有錯,朕亦不會視而不見!”


    “臣遵旨!”


    “楊卿,古林前往遼東調解輝拉、魯顏二部與女直三部之間的爭地事宜,兵部這邊卻又恰好趕上江西剿匪,所以朕要拜托卿多費心。”皇帝說完看看他:


    “另外石毫既已是江南西道的左布政使,宣撫使是他兼的差事。


    像這件事雖然是彈劾宣撫司經曆,但人家按察使是向布政使提交的彈劾而不是宣撫使,以後應該直接遞送給內閣,由內閣向禦史台詢問,不要直接提交給兵部。


    這一點,你要在回複石毫時向他指明。”


    “臣遵旨!”


    趙拓沒了遊玩的興致,待楊仕安出宮以後又坐了會兒便返回。剛剛走到乾德殿的廊下,就看見黃門侍郎劉慰手裏托著個盒子在等自己。“密折?哪裏來的?”他趕緊問。


    “啟奏陛下,江西,饒州。”


    趙拓對劉太監使個眼色,自己先進去,等他進來開了盒子,取出密折看時,封皮上寫著:“內臣劉喜,再拜皇帝陛下萬歲駕前。”


    打開來看,卻是劉喜報告說李丹接到豐寧郡王世子,並已護送其抵達安仁,並附上郡王殿下的請罪折及李丹的前後經過報告折子。


    趙拓先看了郡王的折子,見他說與宣城公、宜城公共同包圍上饒,誓與軍民同生死,不由苦笑。好在世子安然無恙地接出來了,趙拓歎口氣又打開看李丹的折子。


    這是他頭次見到李丹親筆,竟是手流暢的行書,讓趙拓眼前一亮,不由地喝彩:“好字!”


    李丹在信開頭便寫:“臣丹,遙拜皇帝陛下萬歲駕前。


    ”不由地讓皇帝“撲哧”一笑。原來一般都是出差的宦官才這樣寫,官員應該寫“江南西道宣撫司經曆兼饒州團練使臣李丹謹奏”。


    他那樣寫,皇帝一看便知道是抄劉喜的作業了,但並未計較,繼續看下去。


    說來也怪,李丹的奏章不像其他臣子寫的那樣引經據典,卻是半百半文。


    其中詳細匯報了自己和趙重弼商議出兵、部隊組建和構成,然後如何三日內連破三城,如何襲取廣信並連夜搶運糧食、物資、兵員進入上饒;


    又如何利用婁家兄弟間的矛盾說服婁世明觀望,後來設計擒拿花臂膊,故布疑兵遲滯二天王,在七公潭交還人質後蛇山分兵;


    黃泥昄大戰,兩路擺脫追擊後重新會師,過興安、戈陽虛晃一槍等等,洋洋灑灑數千字。


    看得皇帝津津有味,連午膳擺上來都如沒看見一般。最後見說全隊戰兵三成帶傷,陣亡近兩成時皇帝默然。


    劉太監來再次提醒皇帝用膳時,趙拓將李丹的折子遞給他看,等自己曹操用膳後回到書房,皇帝問:“大伴看過了?如何?”


    “唉!真是有勇有謀、忠心赤膽!”劉太監豎起拇指:“老奴敢說,一千人入敵十萬群中還能全身而退,李三郎真當世子龍也!這樣的人才,真真少有!”


    “舉世罕見!”皇帝說:“他可不僅僅是去接了個世子回來,他還順手挑撥了婁家父子兄弟的關係,狠狠打擊了銀陀,消滅了婁自時手裏最精銳的騎兵。


    而且最精彩的,是他請罪的這件事:他自作主張收四郭之兵,並轉運了廣信積儲的糧草物資進入上饒,雖然棄守廣信,但這下上饒可就真是鐵桶一般了!


    他為朕做了件大事,上饒得到幾萬石糧食和數千官軍增援,可想而知更加安全。而郡王未撤走,反使全城守禦意誌更加堅定。


    如李丹在折子裏所講,官軍自可數麵圍定,婁自時潰敗已是時間問題!


    而且,他誘使婁世明占據廣信,多半會引起他與銀陀之間的衝突。這個李三郎,設計如此精妙,小小年紀真是不得了嗬!”


    劉太監微笑著觀察下皇帝,見他說話時表情中卻未帶太多喜色,便試著說句:“然而秀木於林也。”


    “可不,”趙拓坐到書案後麵:“朕也是擔心這個。還未讓他入朝呢,就已經有彈劾了,不能不讓人擔心呀。”


    “好在此子赤誠。”劉太監輕聲說。


    “好在如此,必要的時候朕還可以拉他,不然神仙也救他不得!”


    “這樣也好。”


    “嗯!”皇帝點頭:“太順了反而不合適,有必要讓他吃些苦頭。”他想了想:“一個按察僉事,怎麽會突然想起來要和個團練使過不去?這裏有古怪。”


    “陛下,翼龍衛不是有人在那邊麽?”


    “對!咱們派過兩個人,有一人李丹將他留在上饒了。給那另一人傳信,先不必回京複命,留在李丹身邊保護就好,要寸步不離!


    同時給南昌的翼龍衛使傳信,要他查查這個僉事的情況。說實話朕現在有些擔心,是不是李三郎得罪什麽人,導致對方在暗算他?”


    “是。那麽,郡王世子……?”


    皇帝抱著兩臂想想,說:“既然以給太皇太後祝壽為名來的,還是讓劉喜護送進京,在十王館準備個住處,再為他挑選兩名師傅、兩位伴讀。”


    “臣遵旨。”


    一般到這時候皇帝都會回寢宮準備小憩,但是今天卻沒有。趙拓背著手頗為老氣地站在窗前思考,大殿裏鴉雀無聲,連劉太監也不敢多話打攪他。


    彈劾李丹這件事雖然看來隻是針對一個六品官員,但人是自己剛剛簡拔的,正常來講縱然有錯按察司的人都不會立即進入彈劾程序,而是先對對方進行溝通、警告,除非對方熟視無睹才會不得不彈劾。


    這事兒怎麽輪到李丹身上,所有的程序一步都跨過去了呢?皇帝感覺到幾分不同尋常。哼,有人要跳出來,那朕便讓泥跳,倒看看是哪個在與朕玩捉迷藏!趙拓輕輕地咬緊牙關。


    “父親,請用茶。”楊鏑將一杯茶水輕輕放在楊縞的案頭。


    “唔。”楊縞放下筆,摘下靉靆揉揉發花的眼睛說:“三郎呐,今日皇帝突然給楊修真加特典,真是令人好生羨慕嗬。”


    “父親,這說明不了什麽。”


    “嗯?怎麽講?”


    “小皇帝一時高興,興致所至而已。”


    “是嗎?”楊縞撫著花白的胡須:“為父倒真的期望皇帝能多想想故太傅的好來。”


    “即便他念著故人舊情,也不見得對您……。何況朝堂上一直有人明裏暗裏推波助瀾,恨不得明天就取代您這個位置呢?”楊鏑說完伸手扶父親從座椅中起身。


    楊縞在他攙扶下在屋裏走了兩圈,冷笑道:“人都以為我戀棧,殊不知老夫是真的想退,但現在退不下來呀!


    你看看,古林、朱瞻墡剛剛入閣,今年年內內閣不會再動,那就是明年大比之後,十有八九是侯燮下去,然後才是老夫。


    所以啊,最起碼我還得在這個位子上撐住半年或一年才行。”


    “雖說皇命難違,可……這樣父親太辛苦了!”楊鏑皺眉說。


    “慢慢來吧,希望這最後幾步能走好。”楊縞說完,停下腳步:“你在都察院可有朋友?”


    話題跳得太快,楊鏑愣了下,回答:“孩兒倒是認得兩、三位禦史。父親可是有何吩咐?”


    “今日兵部轉來石毫從江西發來的奏折,說有個按察司的僉事彈劾宣撫司經曆李丹。”


    楊鏑聽得莫名其妙,怎麽父親忽然對這個彈劾六品官員的小事上心起來了?“父親可是覺得此事有何不妥?”他輕聲問。


    “不是不妥,是荒唐!”楊縞冷笑:“這個李丹月前剛剛被陛下從九品都巡檢簡拔上來,現在就有人跳出來彈劾了,你不覺得奇怪?”


    “這、這不是打陛下的臉嗎?”楊鏑吃驚道:“誰這麽大膽?”


    “關鍵是,他背後是誰這樣大膽?”楊縞說:“這是想告訴全天下,陛下太年輕、沒有識人之明啊!”


    “陛下一定非常生氣?”


    “宮中傳來消息說,陛下午膳用得非常潦草。”楊縞走到窗邊凝神屏氣,確定無人之後回到書案前:“你托人查一下那個僉事的背景,看看他背後是不是有什麽古怪。


    總之,這件事要查,總不能在老夫即將退出朝堂之前,讓陛下誤會是我從中搗亂。我楊縞是把持了朝政,可是我從來也沒想過當個權臣,更沒想過要挑戰陛下!”


    就在楊縞為有人對李丹突然發難慍怒不已的時候,謝敏洪也在驚訝這個事。“老高,你覺得這件事的背後會是誰呢?”他問高莫齡。


    現在屋裏就隻有他兩個,謝敏洪因此事涉及皇帝的臉麵和聲譽,所以沒有再找別人。


    “不是君麽?”高莫齡開玩笑地問。


    “我?怎麽會?我隻不過覺得二楊把持朝政過久,因此願意站出來帶領大家改換下這死氣沉沉的麵貌。


    青鬆你怎會想到我會和陛下作對?這是萬萬不可的!”謝敏洪嚇了一大跳,急忙搖手辯解。


    “我自然知道從安你不會做這種事,方才說笑而已,得罪、得罪。”高莫齡拱手,然後說:


    “楊太閣是個謹慎的人,他也不會幹這種事。而要讓一個五品僉事冒著極大風險做這種事,非是大勢力不可。”他疑惑地看向謝敏洪:“難道還有一支力量隱藏在暗流下,我們不得而知麽?”


    他這一說謝敏洪的臉色就有些發白。對嗬,敢於削弱皇帝影響力、打擊其形象的,絕對是個大勢力,而且這勢力會比自己和楊縞要深厚得多!


    更可怕的是,這支勢力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被人注意到,或說不曾浮出水麵來。他不禁打個寒噤:“是誰呢?”


    “卑職當年曾做盧氏縣令。”高莫齡緩緩開口:“記得有個刑房老吏,每每斷案極其精準。卑職曾向他請教,那人說:斷案無非三件事,誰在場、誰相關,以及對誰有利!”


    他的話也沒給出正解,但卻引起了謝敏洪的深深思考。


    “明日你找下費勁,看看都察院那邊都曉得些什麽,還有這個僉事的情況他了解多少?”謝敏洪說。高莫齡拱手接下這個事。


    這時門外有人說話:“林管家,我大兄可在?”


    “老爺這裏有客人,九郎不如等等再來?”這是管家林和的聲音。


    “哦,是子中來了,那卑職先告辭。”高莫齡站起來。謝敏洪送他,出門見幼弟謝敏中正在院子裏,見到他們忙行禮。


    “原來是高大人,打攪了。”謝敏中一揖到地。他在家裏排行第九,是謝敏中同父異母兄弟,兩人相差二十三歲。


    生得濃眉大眼,一頭烏發用根褐色緞帶束在腦後,穿一襲水色夾絲綿的大氅,站在燈下可謂玉樹臨風。


    高莫齡已經見過他幾次,知他是為備考明春上京來的,點頭含笑,對謝敏洪道:“每每見到九郎便可惜高某無妹無女,實在羨煞人也!”


    謝敏洪大笑:“待他考完高中,定要拜托高兄做個好媒!”


    高莫齡大喜:“一言圍為定!”說笑間與謝家兄弟告辭,帶了長隨出門自去了。


    “高大人是個有趣的人物。”謝敏中得了誇獎心中得意,對哥哥說:“他待人親切,很不似個當官的。”


    謝敏洪聽了一笑沒有置評,問他:“來找我有事?”


    “也沒什麽要緊的,隻是……今日與友人相約去開元寺賞雪,回來到文廟街吃酒、談詩。


    席間有江西來的學子,說起他家鄉饒州府出了個文武全才的李三郎,寫有‘鋒鏑乍作驚飛鳥,草動方顯伏殺機’之句,還有‘長橋落日千帆靜,水映鷺鷥更窈窕’等句。


    又說他種種奇聞軼事、斬將破敵的功勞,據說連天子都讚賞不已,年才十六已經獲了封爵,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謝敏中說著,滿眼的向往:


    “文驚世俗人,武解天子憂,不意我朝居然出了這樣一位人才!大兄可知道他?”


    “自然知道,那又如何?”謝敏洪含笑問。


    “小弟不明白,如此人才,為何朝廷就不能包容些,而非要立即彈劾呢?”


    “你又不是官員管這等事做什麽?禦史彈劾必有緣故。”謝敏洪臉上的笑容沒了。


    “說他藏匿逃兵、容留亂匪頭目,這不是胡扯嘛,他若做出這等事,如何能與賊對陣且屢戰屢勝?真不知那禦史出於何種目的!難道我朝也出個張俊、萬俟禼……?”謝敏中越說越激動。


    “閉嘴,不得胡言!”謝敏洪大怒喝道。忽然他愣住了,回頭看弟弟問:“誰告訴你這些事的,在哪裏,幾時說的?”


    謝敏中剛被吼了一嗓子,正心裏委屈,聽大兄問話,不高興地回答:“今日午時,我們吃酒聊天的時候走過來兩個醉醺醺的家夥說的。他們還說……。”


    “說什麽?”


    “說陛下年幼,看人畢竟不老道,這次是走眼了……。”


    “閉嘴!”謝敏洪打斷他,惱火地直咬牙:“那兩個人是誰?”


    “不認識,我們從未見過。自耽兄本要與他們理論,被韓會之拉住了,說認得其中一人是什麽王府的舍人,告訴他得罪不起。”


    “哪個王府?”


    “這個……?”謝敏中咧咧嘴:“記不清了,很重要嗎?”


    “事關朝廷機密,你最好認真想想!”見哥哥說得鄭重,謝敏中有點發毛,他努力回想:“是西邊的王府,哪個來著?”掐著手指一個個數去,終於眼睛亮了:“對,是襄王!”


    謝敏洪目瞪口呆,心裏的許多疑問立刻解開了。“原來如此!”他自言自語之後拉住弟弟衣袖,低低地告訴他:


    “九郎你聽好,這件事有古怪。江西給朝廷的奏報是今天上午抵達,午前告知陛下的,然後奏章才由兵部轉呈內閣,內閣立即通知中書,著急了都察院和吏部進行會商。”


    謝敏中渾身哆嗦了下,他立即明白兄長意思了。皇帝也是午前看到這奏章的,彼時連內閣都還不知道此事,自己卻已經在酒樓聽人說過了,這如何不奇怪!


    “你別怕,為兄自然不會害你,反而要給你個露臉的機會。不過,你要去找韓會之,繞著彎子向他問清楚,確定那人是不是襄王府的。


    然後咱們再去悄悄襄王府有沒有這個人。這件事的鑰匙估計就在此人身上!”謝敏洪臉上浮現陰冷的笑意。


    爭權是一回事,但不妨礙他作為文官集團的一員自覺地維護帝國的統治。如果發現有人要擾亂秩序,他是不介意挺身而出為皇朝擋箭的。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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