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晚些時候,李長景再去看李肅時,見他兩眼失神,直勾勾地盯著頭頂的天花板。“老爺,您覺得怎樣?”李長景輕聲問。


    “長景來啦?”李肅有氣無力,忽然他側過頭來指了一下,李長景會意,立即揮手叫所有人退出去,然後問:“老爺可是有什麽吩咐?”


    “那個事情,沒有別人知道吧?”李肅小聲問。


    “您放心,遊三江已經陣亡了,這事沒有別人知道。”李長景也壓低聲音回答。


    李肅搖頭:“掐斷所有的線索,要快!”


    李長景愣了下,立即回答:“知道了,您放心,我去辦理。”


    “唉!”李肅疲倦地閉上眼睛:“誰曉得會是這樣?那猢猻倒也真能折騰,找了個皇族做靠山,如今又是封官又是加爵,風光得很呀!這樣下去,老夫的臉就沒處放了!”說著眼角流出淚來。


    李長景連忙上前,用放在枕邊的帕子幫他擦拭,輕聲說:“老爺別想那麽多,其實三郎如果能升官,不也正是李家的榮耀麽?”


    “我才不要他的榮耀!”李肅憤怒地捶著床沿:“這個孽畜、野種,帶著低賤商人的血統,他光榮了關我何事?”


    “老爺別急、別急。”長景趕緊勸慰一番。等他心情平複些,李長景輕聲說:“您也知道他是個商人血統,要說讀書、做個文官,恐怕大郎、二郎、五郎都比他強!


    如今皇上用人之際,兵戈紛擾,武人得誌。但這肯定不會長久。一旦太平還得是靠文士治國,所以您不用擔心,他這樣長久不了!”


    “可他現在這樣春風得意,我就不甘心呐!”李肅緊皺眉頭,仿佛不想看到那副場景。


    李長景看看屋內沒人,壓低聲音說:“爺今日把那回來的人打得不輕……。”


    “哼!我恨不得打死他才解恨!”李肅咬牙。


    “可您沒聽完最重要的消息。”


    “嗯?”李肅睜開眼,李長景俯身在他耳邊輕輕地嘀咕了一會兒,李肅一骨碌坐了起來。他就那麽坐著,李長景不出聲地取來大氅為他披好。


    “這都是他說的?”李肅問,又說:“不行,萬一是訛傳呢?”他起身走了幾步,招手讓李長景過來,低低地吩咐:


    “再派個人回去,或者兩人同行,我要確切的消息。哼!收容逃兵、隱匿叛將,罪名不小哇!如果能夠坐實,那他可就笑不出來了!”


    “老爺,真要這麽做嗎?他……畢竟姓李。”長景猶豫著說。


    “無妨,你去辦就好,讓我看看能不能坐實此事。無論如何,他的風頭不能壓過我長房去!老爺我丟臉了,這口氣必須找回來!”


    李肅臉上又有些紅起來,嚇得李長景急忙安撫,連連答應他明早就派人去辦。


    “這些官兒們也夠可惡,明明知道這些消息卻無人透露,就站在不遠處瞧人的哈哈,什麽聖人弟子,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文姨娘聽李長景說了前後緣由氣得不打一處來:“成天說我們商家低賤,我看他們也好不到那裏去!”


    李長景挺尷尬,心想你這不是連老爺都一起罵了?“那,老爺要我做的事……?”他猶豫著問。


    “他的吩咐你就照做好了,但不許添油加醋,不許挑撥離間,否則我和你沒完!”說著文姨娘伸手在他小臂上狠狠擰了一把。長景疼得咧嘴:


    “玉姐兒你、你還真下手哇?”他低聲叫,惱火地擼起袖子看,已經青紫起來了。


    “給你個教訓!”


    “為什麽?”


    “因為你多嘴,管不住自己!”文姨娘瞪他:“你知道這些事兒會讓他注意所以特地講出來的對不?你居心何在?”


    “我一個奴才,當然對主子要忠,豈有知道卻裝糊塗的道理?”


    “呸!”文姨娘看看周圍,上前揪住他耳朵:“你就是想把他氣死,對不對?”


    “放手、放手!”李長景連忙告饒:“好玉姐兒,我哪裏敢想這樣的事?長景從小到大跟在老爺身邊,何時對主子有藏著、掖著的?


    我若不知曉便罷,知曉了肯定就要告訴老爺,不然我自己心裏就是個事兒!”


    文姨娘盯著他看了又看:“好,你可別亂來。要是我知道你起什麽壞心思,當心下個被打屁股的就是你了!”


    “嘿嘿,姐兒是不是還要在旁監刑?”李長景晪著臉笑道。


    “一邊去!這又不是咱餘幹的大院子,到處都是眼睛呢!”文姨娘拍開他的手朝外麵張望下,輕聲道:


    “等回了餘幹我再好好收拾你,不讓我懷上兒子你就等著瞧吧!”說完,一扭身躲開李長景伸過來的手,從假山後麵閃出來,匆匆地回西廂房去了。


    玉宇瓊樓初幸後,美人佳期,月淡風微,軟擁羅衾淚暗垂。


    雪兒不解傷秋意,欲賦新詞,空想芳菲,寒鴉落步泥相隨。


    放下玉管筆,趙拓含笑看了眼榻上仍在夢中的美人。那姑娘是朝鮮國進貢使團送來的一名貴女,是五大夫崔升元之女,叫詠蓮。


    看著她露在被外雪白的臂膊,趙拓回身再次拿起筆,寫下:八年初雪日,賜蓮嬪。然後走到外間小杌子上坐了,由梁蕪給他穿靴子。


    劉太監站在斜對麵躬身笑眯眯地問:“天剛放亮,今兒又不是大朝會的日子,皇上怎不多睡會子?”


    “朕心情好,想起來看看這第一場雪。大伴,陪朕到西內苑走走。”


    “遵旨。不過皇上,裏麵那位……?”劉太監努努嘴。


    “不錯,這次朝鮮國王用心了,那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很乖巧。”趙拓想了想:“禮福宮好像空著吧?賞給她罷!”


    劉太監驚訝地看了裏麵一眼,低頭答應。一宮之主一般都是妃子,最低也是嬪。宮內可能居住不止一位皇帝寵幸過的女子,但所有人都要聽從宮主的管理,而宮主則向皇後負責。


    這女孩兒第一天侍寢便得了個宮主的地位,即便是嬪位也不會有人敢小看她。


    “讓她好好歇著,不必打攪,醒了也不必忙著謝恩,午膳之後反正朕也還要回來的。”皇帝說著,人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往外走。


    劉太監一邊嘴裏答應,一邊趕緊示意眾人跟上,門外的侍衛也立即過來護持,防止陛下滑倒。


    趙拓自然不會理會這些人的忙碌。他走到乾德殿的台基下時龍頭傘跟了上來,梁蕪也追上他的步伐,為他戴好貉尾護頰的紫貂暖帽,披上玉狐裘皮披風,但是趙拓擺擺手拒絕了海狸手套。


    “沒事,太傅說過:下著雪不太冷,反倒是雪後未化時才會凍手。”趙拓說完這話停住腳步,他忽然奇怪自己怎會想起楊仕真來?“大伴,太傅去世已經半年了吧?”皇帝問道。


    劉太監莫名其妙,趕緊躬身回答:“是,陛下。”


    “其子扶柩歸鄉,想想也該到了。”


    “陛下,翼龍衛傳來的消息說過,因墓地還在修建,故而太傅靈柩停在家鄉寺院裏,陛下當時還傳旨為他做祈福法事來的。”


    “哦,對、對!”趙拓想起來,歎息:“去年的初雪,太傅進宮,怎記得是在雲陽台上擺宴,太傅曾與太皇太後詩歌唱和……。當時情景曆曆在目,而今兩位老人皆已作古!”


    他從地上拈起一小撮雪來看了看,說:“讓待詔擬旨。”一名隨侍翰林立即上前記錄,聽皇帝說:


    “朕見初雪飛花,念及去歲與太傅共同賞雪的情景,感念他從朕幼時起教導、輔佐的功勳。


    追加左柱國,賜碑亭一座,賜石翁仲文武三對彰顯於後,並守戶五十戶,並神道植柏百株。欽此!”皇帝說的這些都是給楊仕真的恩典。


    楊仕真生前是太傅,位列一品。按本朝葬製,一品官員墓為土壙木槨,墓前可設石供三付、石碑一座、神道及三對石獸。


    皇帝這次恩典,追加他左柱國勳位等等特典。


    這樣一來楊仕真可以建石壙木槨墓,墓前石供可以用鼎一尊,石碑上增築碑亭,神道兩側的石像生增加了三對文武翁仲像成為六對石像。


    規格一下子提高不少,顯示了皇帝對楊仕真的哀思與對其功績的肯定。


    那名待詔將擬好的旨意請皇帝預覽、畫押後,交給中書舍人拿去中書省審核,最後交到禮部,由行人司派遣行人送到楊仕真老家去。


    這邊趙拓已經進了西內苑,還在不回頭地問:“大伴,楊太傅的幾個兒子其實都不錯,為何他不許那三兄弟現在為官呢?”


    “聽說是太傅臨終遺言,說三兄弟尚缺乏錘煉,故不堪使用,須得遊曆十年方準他們入仕。”劉太監說完看了皇帝一眼:


    “他還說過楊仕安做兵部尚書不合適,太師去世後楊仕安也上了請求外放的折子。”


    皇帝沒表態,隻是輕輕點頭。他記得這些事,之所以提起是想自己手裏可用的人還是太少,故而非常希望能讓楊仕真的兒子們回來。


    但這是不可能的,三人還得守孝,沒有特殊情況即便是貴為皇帝也斷沒有奪人孝情的道理。


    第一場雪往往是匆忙而且並不會很大的,絕大部分落入地上便化了。地麵如果是泥土沒有草皮,踩上去就是一個濕軟的泥印,唯獨水泥上不是這樣。


    皇帝來到西苑的射苑,這裏有個他自己專用的射台。


    之前隨著馬車送來的十袋水泥趙拓命人按趙重弼說的法子,和篩過的沙子、石灰、細土按一定比例混合攪拌之後形成泥漿。


    沙礫、卵石鋪成的基礎麵上用薄木條做成框,把這泥漿傾倒在上麵,用木耙抹均勻。待幹後便形成了令人瞠目的,光潔、平整且堅實的台麵。


    今天趙拓急急忙忙就是想來看看這水泥在雪裏是個什麽情形。“大伴你瞧,即便雪化成水浸透進去,這台麵還是硬的!”


    趙拓用手按過之後放心了,他高興地站起身:“如此說來,此物果真如重弼所講,乃是極佳的建築材料!”


    “陛下不是要修繕太後寢宮麽,何不令餘幹多貢些來?”劉太監笑著建議。


    這話有些打動人,但是趙拓想想還是搖頭:“江西那邊今年以剿匪為第一要務,還是讓他們專心辦差吧。貢來的馬車等物朕已經很滿意了,先不打攪他們。”


    正說著,忽然眼角裏掃到一名黃門的身影在和外圍的內宦輕聲交談。“喲,這是來客人了麽?”皇帝半開玩笑地說。


    然後就見那名內宦匆匆向這邊走來。梁蕪馬上迎過去,然後回來躬身道:“陛下,兵部尚書楊仕安遞牌求見,說有江西和榆林鎮的事宜要稟奏陛下。”


    “哦?怎麽江西又有奏報,不是昨日才報說楊賀的馮自材兵敗僅以身免麽?難道今天又有好消息?”


    石毫去主持之後,這些日子江西的好消息就沒斷過。


    他親自帶兵圍剿楊賀,趙重弼則緊咬著馮自材不放且三戰三捷,馮部自與楊賀分頭突圍以來士氣不支,兵士大量逃散,終於在靠近建昌府的雷公嶺被趙重弼咬住。


    馮自材且戰且退,最後在高王山被趕來的蕭萬河、潭中綃兩部阻住去路。


    官軍遊擊蔡剛荃部切斷了文明山後路,朱祁鎮的伏兵則從福龍崗殺出,馮自材首尾不能相顧,隻好棄軍奪路而逃。


    至此馮自材帶領的兩萬餘眾全部喪失!皇帝說的奏報便是指南線大捷這件事。


    “臣楊仕安見駕,陛下萬歲!”楊仕安是楊仕真的庶弟,二人相差二十歲,故楊仕安今年才五十出頭。


    舉止沉穩,衣著樸素,雖是尚書高管,家裏不過一個四進兩廂的院落,連個花園都沒有。


    他平日就喜練字、搜羅古籍孤本,極少與人來往,奉行不黨不群的風格,與其兄長迥然不同。這也是趙拓對他另眼相看的重要原因。


    “卿平身。”趙拓命人搬個繡墩給他,然年後和顏悅色地問:“朕方才還在說起去年初雪時,太傅與太皇太後詩歌唱和的故事。朕下了旨意,已命人拿去用印了。”


    說完看眼劉太監,後者連忙將皇帝恩旨大意說了,楊仕安眼眶濕潤,伏地謝恩。趙拓忙示意劉太監扶他起身,然後問:“這雪天路滑,卿匆匆求見,所為何來?”


    這時皇帝已經移駕到水邊的雪燕亭裏,這亭子是六麵的,五麵有窗,此時闔上其它檻窗隻開了半扇通風,屋裏又擺了火盆,便有幾分暖意了。


    楊仕安摸出帕子擦汗,皇帝見了,忙叫梁蕪來為他去了羊氈鬥篷。楊仕安從袖中取出兩份奏折來呈上:


    “陛下請看,這兩份都是今日剛到的。榆林鎮報稱韃靼的烏拉、克爾各與色延三部不知為了什麽又打起來了,草原上亂成一團。


    各關隘都有報告,稱在關外的漢人紛紛往長城內跑,守關將士不敢私開關口,目前隻能安排他們在關下露營。數量上看少者數百,多者達三、四千。


    榆林鎮請示是否可以開關延納,如果不開關的話,各處動用何處糧食?守軍是沒有這許多糧食供應支度的,如何賑濟也需要朝廷的會商以及陛下恩旨。”


    “又打起來了?”趙拓驚訝地皺起眉:“卿可知原因,職方司怎麽說?”


    “呃,目前尚不了解詳情。”楊仕安不安地回答:“陛下,草原廣大,要想了解全麵情況還需時日。”


    “哦。”趙擴點點頭,然後說:“賑濟還是需要的,你們和內閣商議下,或者關內有親屬的,放他們進來便是。”


    “陛下,萬一其中混雜奸細……。”


    “且慢!卿以為其中會有幾人係奸細?”


    “這……。”楊仕安看看皇帝似笑非笑的表情,身上又覺得冒汗了:“臣惶恐,臣以為應該百中一、二吧?”


    “那朕為何要因這一、二人而棄其他九十八個人呢?這些人也是漢人,他們能往這邊逃便是信任我朝可以庇護。朕既為天子,豈可坐視蒼生於不顧?”


    趙拓忽然想起趙重弼劄子上提到的一個辦法,起身走到開著的窗前呼吸了口新鮮空氣,坐回桌邊說:


    “爾等要區別對待,願意入關的,其中有本就是關內商旅者或欲投靠親屬的,當發給路引,令其有所歸屬,但抵達目的地後,須持路引限期往當地縣衙或衛所投備;


    沒有歸屬的,建寨限定居住,出入報備,待遇如本朝災民賑濟之例。


    至於不想入關的,給粥糧若幹,從其自便。卿以為如何?”


    楊仕安張大嘴巴,驚訝地看著皇帝。這還是第一次皇帝就某個事務提出如此具體的解決辦法,甚至先皇也不曾想過這樣周密。


    聽到皇帝問話,他回過神來,趕緊躬身道:“陛下思慮周全,臣佩服!臣謹奉旨,盡快與內閣協商奏來。”


    趙拓看他驚訝的表情,滿意地點頭,端起茶杯來問:“那麽卿再說說江西又是什麽事?”


    “臣啟奏,江西按察使司僉事洪恩,參劾宣撫司經曆李丹藏匿逃軍、包庇叛將及逆匪頭目多人……。”


    “噗!”皇帝一口茶水噴出來,慌得梁蕪急忙上前替他拍打後背,劉太監忙叫人取錦帕來揩抹。趙擴咳了幾下,慢慢擺手:“喝水猛了,朕不礙事。”


    他這樣說著,暗地卻咬牙,左手在下麵緊緊攥住衣袍的下擺,努力不讓自己的怒火化為衝動。


    m.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布衣首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霽雪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霽雪齋並收藏布衣首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