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見過探花郎,給您賀喜,恭祝您後日金殿上冠袍玉帶、榮寵加身……。”


    “行了、行了,別再奉承啦,我這耳朵裏都快裝不下嘍!”李丹開玩笑地說,然後上下打量:


    “這麽說,你就是香玉,桃娘的好姐妹?你給他擦的香水、開的後門,對不對?”


    “香玉知罪,請探花郎酌情責罰。”


    “哼,還酌情責罰?”李丹笑著搖頭:“我若是將你送到翼龍衛,想必你也不會喊冤吧?”


    “妾並無冤情,倒是有個不情之請,要求李探花幫忙上達天聽。”


    “天下竟有這樣好事,你來給我下藥,我還得幫你給大忙?”李丹臉色一沉:“我不過一個趕考的舉子,你又如何能信我可以傳遞到皇上?


    就憑我後日在金殿上可以再考一次,又或者皇上能當麵勉勵幾句,我便拚了這功名出來幫你們說話?”


    “好個舉子,能帶幾千人在數萬叛軍中殺進殺出,能麵對數以萬計湖匪,獨力保贛東安穩如常,能協助官軍複奪撫州,連皇帝、皇太後乘坐的馬車都是你造的;


    一台煤爐讓千家萬戶解決了冬天燒柴的問題,我聽說如今在長江和鄱陽湖裏還跑著一種帶輪子的船,自走在水中其速如飛。敢問李三郎,自古而今哪有你這樣的探花郎?”


    “喲,看來你還是下了點功夫來研究我的?”李丹搓搓手:“好呀,那明人不說暗話,你把我暗地裏了解了許多,可你沒把自己的情形老實告訴我,這不公平!


    任何交易的前提都是公平、公正,你如不想公平交易,那此事作罷,大門在那裏,請便!”他說完,玩味地看向對方,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香玉猶豫了下,終於開始講述自家的經曆。李丹見她開口,指張椅子讓她坐下,然後自己也上前在她對麵坐了。


    “我明白了,也就是說,你家實際是倉促下隨著前朝皇室逃亡草原,可沒想到越走越遠。那你曾祖父、祖父都葬在那邊了?”李丹問。


    “你知道天葬嗎?”香玉皺著眉問。


    “當然知道。”李丹點頭:“在厄古人和吐蕃人來看這是當然的,如果是女直人,甚至可能還要火化哩。但他二位都是漢人,若在外不胡化,恐怕也難以立足。”


    “是這樣的!”香玉趕緊點頭:“父親來信中說,如今草原上已徹底沒了中原服飾,全部改回厄古的習俗。


    薩滿和黃教重新成了國教,道教、耶教、穆教在克爾各是被禁止的。聽說那邊超八成的人已重新披袍子、背牛角弓了。”


    “你家裏是跟從哪位大汗的?”


    聽李丹這樣問,香玉眼神便有些不同。她也見過一些招待口外商隊的客人,總聽他們這樣問厄古人:“你是哪個大汗的人”,或者“你聽誰的”。


    李丹這種問法顯然他對厄古部有了解,不像那些人一樣傲慢和無知。“妾家裏是克爾各部漢軍左翼萬戶。”她微笑著回答。


    估計桃娘已經把自己知道的和李丹說了個七七八八,倒還不如爽快些別多事,直截了當說清楚,後麵如何就交給長生天了!


    “在這邊有專人負責管理你們嗎?你應該不是唯一一個來中原的吧?”李丹接著問。


    “其他人妾不大清楚,隻知有四五人與妾往來。有個色目商人,每次都是他把大汗的指令帶給妾的。


    前幾年一直沒有人理睬,被丟在這裏好像是給忘記了,直到去年才開始有消息帶給妾。”香玉在李丹指給她的椅子上坐下:


    “還好妾的父兄沒忘記我,他們不知怎麽打聽到我在這裏,於是找了個為駝隊護標的武師,托他和他徒弟悄悄地給妾帶信。要不是他們,妾連娘親去世的消息都不知道……!”


    李丹耐心地當隻聽話耳朵,聽她把自己的事情說了兩盞茶的功夫才算基本說完。


    最後香玉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自嘲說:“您瞧,妾這些烏七八糟的事說了太久,沒得髒了新科探花郎的耳朵。”


    “沒關係,隻要你說的是實話,我花點時間聽便是值得,最怕那種既耽誤了別人功夫,而且還是造出來的謊話,那我才叫冤枉!”李丹嗬嗬一笑說。


    “長生天在上,妾說的可都是實話!”


    “是嗎?”李丹注意地看她:“但是你在桃娘身上下了那麽多功夫,總不可能隻是為了讓她來接近我,而後給你一個‘說實話’的機會吧?”說完他身體向前傾:


    “這樣大費周章,你到底想和我說些什麽?想讓我幫也必爭取個親王的待遇,還是說服陛下不要冊封乞蔑兒,改為冊封也必汗,避免雙方間的戰爭?”


    “看來探花郎不是光顧著考試,而且這市井流言你也很注意嗬?”香玉驚奇地說了句。


    “就算我不想理睬,但翼龍衛的耳朵可靈著呐!”李丹冷笑。


    “不過這件案子卻和妾身無關。”


    “哦?”李丹用手指敲敲小幾的桌麵:“道理上講,就算這是謠言,也一定是厄古人散出來的才對,因為這個話隻對也必汗有利!”


    “對誰有利,誰的嫌疑最大。這樣想並沒錯。然而這件事卻和也必汗無關。”香玉說:


    “大汗帶給我們的命令,是盡可能了解南朝軍隊布防和調動的情況,同時了解草原南部各部的動作以及兵部職方司報到朝廷的消息內容。


    你瞧,大汗對那個勞什子汗位或者親王儀仗並無絲毫關心。”


    “那是因為他送出命令的時候,還不知道陛下即將封賜乞蔑兒的事,他隻關心南下道路是否暢通,天朝會否趁草原動亂出兵打他個措手不及,同時提防漠南各部與朝廷聯手對付他。


    甚至,他那時都還不知道乞蔑兒已經率隊出發,並且這麽快就到了商京。”李丹注意到香玉眼神裏有一抹神色一掠而過。“怎麽樣,我說的對麽?”他問。


    “真不虧是帶過兵的探花郎,比並不那班隻懂之乎者也的老爺們可強多了!”香玉輕輕拊掌,豔媚地笑道:“我若不然引薦閣下給大汗,興許他一高興就把你賞給妾了呢?”


    “拉倒!”李丹並未生氣,他揮揮手嘁了聲不屑地說:“就也必汗那人,你都看不上,還說什麽給我引薦!”


    “三郎這話……。你從哪裏看出我對大汗不忠?”香玉驚愕莫名,不知道自己說錯哪句,一下子懵了。她從對方神色、語氣上,覺得李丹不像是在無中生有地詐自己。


    “你自己說的,也必讓你注意草原南部和朝廷動向。可你呢?你究竟在想什麽,想做什麽,要達到什麽目的?難道這二者不矛盾麽?”李丹似笑非笑。


    “我……。”香玉咬咬嘴唇,心裏突突地跳。片刻後她卻釋然了,冷笑著呷口茶:“我幹嘛要忠於他?


    香玉好歹是官宦人家清白的女兒,他把我送進這強顏歡笑的鬼地方,我還得感激他不成?豈有此理!”


    等了等,見李丹還在微笑著不說話,她心一橫,朝李丹便跪了下去:“罪人求李爵爺、探花郎伸手相助,幫我等流落北地的漢軍逃出生天!”說完便重重地磕頭下去。


    李丹略略思索,輕聲道:“姑娘不必如此,心意已領,小心破相。”一句話說得香玉便停下來。李丹虛扶下:


    “姑娘請坐,有話慢慢說。在我麵前除非已定罪之人,餘者皆不必跪拜。不管你是厄古人還是漢人,我一視同仁。


    現在,究竟你想對我說什麽,請原原本本、不兜圈子地告訴我,否則我不能確定是否該幫你。”


    他說話做事的方式與人甚是不同。如果是別人,要麽做出憐香惜玉狀,要麽慷慨地大包大攬,要麽冷言冷語挖苦譏諷,總之都不會這樣直白地戳向人心深處。


    這讓香玉有些忌憚,覺得對方給自己很大的威壓,倒忘了其實這位比自己還小幾歲的事實。


    背著手看著毛仔弟引領香玉離開花廳所在的小院去探視桃娘,李丹微微眯起眼,在心裏暗自捋了下方才香玉話裏的線索。


    吳茂和審傑不出聲地從後麵出來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聽他問:“人安排出去了?”


    審傑叉手回答:“已經安排一個五人組跟著,另一組人分別在清溪路和酒仙橋租房子。這樣餘音閣三麵都被置於監視下。”


    李丹回身:“茂才兄,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說說你的看法。”


    吳茂點頭,拱手說:“我先拋磚引玉。這個香玉自述是漢官後代,卻被也必汗自小丟進紅樓裏,以學藝為名潛伏在京師多年。這個話我看不假!


    甚至有可能不止克爾各人這樣幹,其它各部恐怕多少都有這種現象,隻是也必對我朝威脅最大、敵意最大,所以他布下的棋子是極有威脅的。


    如果香玉能夠倒向我們,這是個極好的反間機會!


    但目前京師裏有多少這種暗棋咱們不了解也不掌握,看來香玉所知也有限。我覺得還沒到上報有司捉拿的時候,證據也遠遠不足。


    像香玉這樣對也先懷有恨意,期待得到朝廷援手和赦免,最終使父兄回歸天朝的,在下建議觀察和利用,如其果願將功折罪,或許能有出其不意的功效。”


    “嗯,我同意。”李丹點頭,看向審傑:“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她的舉動要在我們的監視之下!不僅外圍有安排,而且要設法在餘音閣裏布棋子。


    他也必布局,我們也可以,來而不往非禮也!對吧?


    安全科(就是原來的情報科)的任務就是盯住外圍看有誰和他們來往,把枝蔓都找出來,另外監視她本人的行為舉止。


    再一個就是繼續深挖厄古人布的這些暗棋,別管哪個汗派來的,也別管他是否有惡意,統統記錄在冊,也包括烏拉部在內。


    特別,是這些三教九流和從事賤業的人,他們是最容易被拉攏和利用的對象!”


    他說完歎口氣:“本以為京師繁華地,誰料卻是滿路荊棘。這才多久就遇到這種事了,你們看是不是比餘幹還要凶險?”


    他苦笑,然後說:“和調來的弟兄們說好,暗戰比戰場搏殺更殘酷和凶險,不願意來的一定不可強求!”


    “三郎放心,咱們的弟兄們有段日子沒打仗都憋壞了,聽說這邊要人,都爭著想來哩,沒有孬種!”審傑堅定地說。


    “還是按三郎說的辦,他的話有道理,而且暗戰不比明戰,咱們平時還得像平民那樣過生活,其實是很不易的。”吳茂說完,轉個話題:


    “至於香玉提到的想幫她父兄甚至所有願意歸來的漢軍求得赦免這事,三郎怎麽打算?這個咱們也沒法答應或者不答應,權力還是在皇上和朝廷那裏。”


    “總不能我真地給她引見陛下?我不是高俅,她也不是李師師。”李丹搖頭:


    “她這個心是不是真的我們還要確認。我提出讓她幫我們和克爾各那邊建立個對話渠道,因為若這件事可以辦成,那就說明她是真心。


    當然,茲事體大,我會秘密征得皇上的同意。”李丹看著二人:


    “若是能讓漢軍左右翼都順利回歸,那自然再好不過!但我想有樂意的就有不樂意的,這件事怕是沒那麽容易實現,隻好徐徐圖之。”


    “還有三郎,如果這謠傳不是厄古人傳播的,那會是誰呢?”吳茂皺眉:“皇上特意派人來問這個事,可見他對此很關注,說不定還很惱火!”


    “哼,這是要把陛下放在火上烤!”審傑冷笑:“架上去了,想下來都不行!”


    “我也很想知道誰這麽惡毒?”李丹眉頭擰成一股:“難道皇上和他有深仇大恨,非要這樣搞他才看著爽快?適


    才香玉也說她曾托了高官向陛下進言,希望通過同時冊封乞蔑兒和也必樹立兩雄爭霸的局麵。


    她認為這樣,就可以使也必調動漢軍參戰,給他們戰場上反戈一擊、棄暗投明的機會。我把她駁回去了,那隻是短視之見。


    從大局上看,草原不能亂,至少目前不行!


    南方叛亂剛剛平息,元氣受損,朝廷沒做好準備。江南漕糧不能順利轉運,九邊軍糧不能按時到達,能守就不錯何況進攻?


    當然詳細我並未講很透,隻是說乞蔑兒未完成漠南各部整合,無力對抗克爾各,真要刺激了也必,他傾注全力南下烏拉擋不住,所以沒必要更多拱火。”


    “我認為你說得對!”吳茂點頭:“我看也必隻是想是擠壓各部,給克爾各人尋找避災、減損的辦法。他不這樣做別人就不支持他做汗!


    但如果立了兩個親王級的汗可就不同了,也必一定鼓噪部民不服烏拉,然後全力打壓過去,烏拉被擊垮,明年這個時候也必就是這草原上當之無愧的大汗!”


    “可現在立一個汗他就不會開戰嗎?”審傑問。


    “暫時不會,因為也必需要幫自家部民度過災難,才有威望領導他們反抗烏拉,但朝廷若同時立他為親王汗,那就等於幫他豎威,把災難推到乞蔑兒的頭上。


    這樣做朝廷不僅讓烏拉失望,而且也會使克爾各人愈發驕橫,對控製草原上的穩定局麵沒絲毫好處!


    既然是沒有好處的事情,是隻對也必代表的克爾各有利的事情,那朝廷為什麽要幹呢,這不是一筆徹頭徹尾虧本的買賣嘛!”


    李丹說到這裏停頓了下:“茂才幫我備禮,明日去乞蔑兒汗的王帳赴和他長子立下的約定。我很想了解下這對父子,要湊近了仔細瞧他們究竟成色如何。


    看他們在明白克爾各野心和大軍深入漠南情況下,到底有沒有膽量與之抗衡?”


    說完,他忽然喜滋滋地搓著手:“對了,曾先生已經給我贈了‘澤東’的字,以後咱們私下裏仍喊我三郎,正規、公開場合下還是喊澤東比較好,拜托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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