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倫很高興眼前這個漢人遵守信諾來營地看他,尤其是聽說對方乃新科探花,還是有勳位的爵爺時喜出望外,立即讓人去稟報自己的父汗,同時殷勤地請李丹到自己帳內。


    李丹剛邁腿又縮了回來,原來裏麵有兩位年輕女子。據他所知,從規矩上講,沒有主人許可外人不能進入有家眷的敖包。


    厄古人以前不講究這些,但自前朝定都燕京開始接受漢式教育,他們多少受些影響,且漠南各部漢化程度較深,上層更是如此。


    他拿不準烏拉部的習俗,所以最好是先退出,征得主人的同意。


    克倫見狀哈哈大笑:“探花郎不必拘禮,你是好朋友,咱們不見外!”說著先進去,李丹這才微笑著跟了進去。“這是賤內,”克倫介紹:“我已經有兩個妻子和一個兒子。”


    “哦!賽罕艾樂白納塔!”李丹恭維,他本以為年紀看上去更小的是他另一位妻子,不料他卻介紹說:


    “這是我妹妹額濟納。我有三個妹妹,最小的才這麽高。額濟納是二妹妹,她今年十六歲了。”


    “哦,比我小兩歲。”李丹說完就有點後悔,因為他看到克倫很詭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摸著下巴嘿嘿笑起來,額濟納的臉唰地紅成一塊布。


    “你的兒子沒有來?”李丹趕緊打岔:“其實一起來中原看看多好。”


    “不、不行,我或者他必須留一個在草原上。”


    克倫一說李丹明白了,肯定是留下以備萬一時至少部族還有個公認的首領,否則立即成一灘散沙了。


    “以後有的是機會。”李丹說著轉身從毛仔弟手中接過帶來的糖和鹽巴獻給女主人,然後在克倫為他指定的客人位置上坐下來,謝過女主人後欠身用右手接過奶茶。


    見他一番動作行雲流水非常自然,克倫驚異地問:“探花郎以前去過草原嗎,或者有沒有那邊的朋友?”


    “夢裏去過。”李丹淡淡笑著回答:“見到過廣闊無垠的草場,如雲如風的牛羊和馬群,聽到過火不思動人的旋律,品嚐過鮮美的手把羊肉,痛飲過最好的馬奶酒。


    夢醒之後,不知為何一切還是那麽清晰,就像昨天晚上的事一樣。”


    克倫聽得目瞪口呆,他從未見過有漢人儒生這樣動情地描述草原,如果對方沒有親眼見過、親身經曆,是不可能知道這些的。


    但……很明顯這個年輕人不可能去過,這是怎麽回事呢?


    他搖搖頭隻能用自己想得出的理由總結說:“這一定是長生天的意誌,為我們草原送來了一位足可信賴的朋友。”


    “希望是這樣。”李丹說完兩人哈哈大笑,氣氛相當友好並和諧。


    李丹問起克倫怎麽漢語說得這樣好,克倫告訴他自己有位優秀的漢人師傅,說完便命侍衛去將太傅請來。


    “告訴他我這裏來了位尊貴的好朋友叫李丹,他可是今年科舉的第三名,很厲害、很厲害的人物呐!”克倫自從知道李丹是探花郎之後,愈發覺得自己有麵子。


    參觀過科舉考場之後,他才知道這屆全國有近兩千舉子在四京參加大考,共錄取新科進士七百二十三名,是本朝立國以來人數最多的一次。


    兩千多份卷子全部封存後,由翼龍衛和禁軍押運到國子監統一閱卷,最後錄用了考生的三成,李丹名列其第三名可見是多麽不容易的事!


    而李丹是知道的,皇帝從兩廣、貴州、甘肅重新劃定或細分府縣,


    又通過江西考弊案、應天府學政案、貴州苗瑤反對並寨起事、江西婁楊叛亂以及襄王不端案,罷黜、斥退、問罪大批官員,致使吏部上報空缺多達兩千七百餘!


    這些空出來的崗位除去安置往年待分配的候補官員外,還要安置大批靖武九年開始觀政的進士,然後再從今年二、三甲中選拔些,這樣將將補齊人數。


    本科取士這麽多不是沒原因的,空缺太多緣故。通過這樣的換血,皇帝悄無聲息地把自己的勢力填補進帝國官吏的隊伍,然後造就出大批心懷感激的忠誠精英。


    乞蔑兒汗和汪有年一前一後地邁進帳來,李丹起身和他們見禮、寒暄。當他開口問大汗:“今年草場上的馬爾可肥,牛羊吃得可好?”


    乞蔑兒汗用同樣驚異的目光和汪有年對視了一眼,笑眯眯地反問:“李探花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咦,難道烏拉草原上的人們見麵問好時,不是互相以此致意麽?對朋友的關心,哪有比谘詢馬兒、牛羊的狀況更合適的呢?”


    前世留下的印象裏牧民都是這樣打招呼的,所以李丹以為即便這個時代應該通用,沒想到乞蔑兒是這個反應。


    “哈哈哈……!”乞蔑兒大笑:“是的、是的,我們見麵時就是這樣問好,隻是沒有想到探花是中原人還是南方人,卻對草原上的事這樣熟悉和關心。”


    “哦,這不過是因為聽個朋友說似乎這兩年草原上一直沒有白災,大家都在傳說今年會有大旱情,所以我也就關心一句。”李丹說得不動聲色,卻一直注意著對方的反應。


    果然,乞蔑兒抹了把滿臉的胡須,輕聲嘟囔了句什麽,敖包裏的女人們都出去了,汪有年也給克倫使個眼色兩人走到外麵說話,隻留下若無其事喝奶茶的李丹和大汗兩人。


    “不知道探花郎是從誰那裏聽到的消息?這似乎不大準確呀。”乞蔑兒冷笑說。


    “是嗎?明天金殿奏對,我本來還想找機會勸皇帝陛下設法救助貴部,看來是我多心,沒這個必要?”李丹笑吟吟地把手按在胸口,歉意地躬身說。


    “呃……。”乞蔑兒汗皺皺眉,又舔舔嘴唇,終於表示:“旱情其實哪年都有,隻是深淺程度不一樣罷了。”


    “哦!”


    “不過這兩年沒有發生白災倒是確實。”乞蔑兒汗清了清嗓子道:“至於這事兒和旱災有沒有關係咱不清楚,那得請薩滿師問過才知道。”


    “也對,就是有點晚了。”


    “晚了?探花郎此言何意?”返回的汪有年聽到這句,看了眼乞蔑兒汗趕緊問。


    “克爾各部已經出發在南下的路上,所以我覺得等薩滿問過長生天,您再決定下一步如何,隻怕晚矣!到那時,也必汗的戰刀已在漠南諸部頭上揮舞。


    哎呀大汗,您在皇帝麵前不是說過草原上的事就是您的事,您會保證草原的安定團結,大家彼此相愛互助、親如一家麽?


    這……話剛說完你看,這些搗亂的克爾各人,來得真不是時候哇!”


    “什麽?也必南下了?帶了多少人?”乞蔑兒汗連忙問。


    “據說部眾如烏雲一般,前後隊加在一起有二十七萬眾。”李丹漫不經心地回答。


    “克爾各部總共有人口四十萬,二十七萬是大部分精銳都出動了。按普通三個部民供養一名戰士計算,他的戰士應該在五萬到六萬之間。”


    汪有年立即算出去除婦女、輔兵之外對方大約的兵力。


    乞蔑兒汗父子臉色都變得很難看。“李探花,你從哪裏得來這個消息?”克倫問道。


    “兵部職方司,另外我還有私人的渠道。”李丹笑笑:“而且我還知道色延、魯顏、輝發三部也在南下和集結。


    就在你們安坐京師這段時間裏,北方的小規模接觸戰陸陸續續一直在打。


    不過克爾各太強、人數太多,這三部打不過,所以陸續在往南轉進,試圖盡可能避開戰火。”


    “也必這條狼!”氣乞蔑兒氣壞了:“他竟敢趁我不在跳出來咬人?”


    “倒也未必,”李丹笑笑:“他發兵的時候不見得知道大汗已經來中原。


    我看也必的腦袋裏,克爾各才是頭等,別人他可能都沒放心上,不然怎會在春天就興大軍南下?這完全是將漠南諸汗藐視了嘛!”


    嚴格地講烏拉在漠西,地跨大漠南北,疆域更多在漠北,但最好的牧場還是在南邊,所以他們習慣稱自己是漠南,不大看得上漠北的克爾各和布裏亞。


    這個話說出來簡直是赤裸裸的挑撥,可乞蔑兒汗父子心裏都覺得很是那麽回事,對也必這家夥出來攪局非常不安。


    在旁邊的汪有年見了輕嗽一聲,拱拱手說:“李探花今日給我們帶來這個消息,既意外又在常理中。我們大汗其實早就判斷也必會南下,隻是早晚的問題。


    現在的關鍵是,這家夥倒真迫不及待,也不等馬兒更肥些便出兵了,我們該如何應對?大汗現在人在中原鞭長莫及,而太師恐怕還未得到消息,這才是最可怕的事呀!”


    他說著說著忽然扭過臉來:“李探花文能服眾,武可平叛,皇上所器重者也。不該是僅僅帶來消息而已吧,請問在這樣情形下該如何應對,探花郎可有教我等的好辦法麽?”


    “嘿,這老滑頭,居然他是最狡猾的那隻狐狸!”李丹腹誹,不慌不忙地拱手還禮說:“太傅謬讚。其實丹是想問,大汗目前留在京師的理由和目的是什麽?”


    朝貢已畢,按說乞蔑兒汗確實已經沒什麽理由繼續留在京師。


    汪有年心裏明白,按說這個時候禮部應該派員來谘詢大汗返程的安排,並開始著手做相應的送行、途中接待、護衛等安排。但是直到現在也沒有人來問、沒人來催,這很反常。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由於陛下答應冊封,朝廷必然需要進行相應準備。


    諸如儀仗、冕服、印綬、文書、車輛等的製作,還有相關的儀式、祭祀等等都需要安排、準備,就是戶部要調撥賞賜和整個典禮支出的錢糧那也需要時間。


    可不是說書人嘴裏一句“登台拜將”四個字就能略過的。


    想到這裏汪有年明白了,草原上需要有領頭羊,而皇帝又不能趕人家回去,陛下現在很尷尬。


    想通了這點,汪有年頓開茅塞,他先告罪,然後將乞蔑兒汗請到一邊,小聲和他嘰咕了會兒。乞蔑兒汗也終於明白了,他背對著李丹想了會兒,回來坐下說:


    “李探花,其實我是很惦記草原上的情形。克爾各南下,漠南諸部肯定要往長城跑,守軍不知道原因說不定就會發生誤會,以為各部要發動戰爭而采取防禦甚至反擊的手段。


    如果我不能及時趕回去,隻怕長城內外已經打成一鍋粥了。”


    “的確有這個可能,這也是鄙人所擔心的。”李丹躬身回答。


    “但是……這個封賜的事情……。不要說典禮,就是陛下的詔書都沒有,我回到草原上僅憑烏拉一部又能做什麽,能改變什麽呢?”乞蔑兒汗攤開兩手:


    “實不相瞞,烏拉部控弦之士不過三萬,要獨立麵對克爾各的話……。”


    李丹抬手截住他的話:“大汗的意思我明白了,其實這件事並不難解決。”


    “哦?”


    “天朝冊封朝鮮國王、琉球國王、安南國王的先例都擺在那裏。


    雖然這次皇上也說要給大汗特典,按冊封親王的規格和儀式鄭重地進行,不過也沒有必要非得大汗本人在場,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你是說……?”


    “這裏頭最容易的其實就是詔書。封王的詔旨出於內,朝廷隻需知曉無需批準,連中書也隻是審核詔旨內容有無錯漏、不符製度規矩處即可轉內閣簽發用印。


    這個過程前後有三、五日足矣!這數日內大汗可以做好啟程準備、采辦必要物資、選定留下的使者。


    這樣等旨意一到,大汗可先行回歸草原,留下使者代您出席典禮即可。甚至您可以先行一步,宣讀詔書的行人司和禮部官員自會加急趕上去,把詔書送到您手上的。”


    “嗯。也好!那我明日進宮向皇帝辭行?”乞蔑兒汗倒是個說幹就幹的主兒。


    李丹樂了:“這等事何必大汗親自跑一趟?”他看看克倫:“既然克倫世子不走要繼續留在商京國子監學習,是不是克倫替您出席典禮呢?


    如果這樣的話,明日克倫世子往宮中走一趟便可,您就留下開始做動身準備吧。”


    “誒,這樣重大的事情還是我去一趟,當麵對陛下說明比較好吧?”


    倒沒想到乞蔑兒是個挺有義氣的人,李丹點點頭:“您的心意我明白。不過您進宮的話,禮部這些人又得安排護衛、開道,搞得聲勢浩大,那豈不是人人皆知了?”


    三人聽了奇怪,汪有年問李丹何故,李丹說:“兵者詭道也。能,示以不能。我敢打賭這京城裏有克爾各人的探子、內奸,所以不要驚動他們。


    就是世子進城,我明早派馬車在萬年橋邊恭候,您帶兩、三個部下坐車進京神不知鬼不覺,結束之後再乘馬車出城即可。”


    他邊說邊觀察,見說到探子、內奸時三人都麵帶幾分尷尬,心中暗自好笑。


    “李探花,就算大汗回去,隻怕還是很凶險。”汪有年說:“草原廣大,克爾各部騎兵來去如風難以控製。要怎麽做才能讓也必嚐到苦頭呢?”


    他一直想試試,看這位傳說中文武雙才的人物到底對兵事知曉多少。


    “他有騎兵,各位大汗難道就沒有嗎?”李丹笑著取出張紙和一支鉛筆來,草草畫了幾筆,然後給他們看:


    “瞧,烏拉部目前主要地盤實在金山和杭愛山之間,東與輝發部以狼山為界。


    輝發部則居於狼山到答魯城之間的區域,色延在賽罕山東、北兩個方向三城,魯顏則在更東邊的哈拉溫山西麓。在你們四部的中間是克爾各。”


    他這一畫,三人都麵麵相覷,然後聽李丹接著說:


    “克爾各絕對不喜歡這樣的態勢,因為三麵都是對手,隻有北邊的布裏亞、吉爾斯、忒良古非常分散,對他形不成威脅,也沒有具備實力、能凝聚部族力量的汗王。


    要解決南邊的威脅,兩個辦法:或者讓你們四部無法凝聚在一起,越鬆散越好,就像布裏亞他們那樣;


    或者通過戰爭削弱、打散你們,征服和不斷兼並,這樣減輕壓力、壯大自己。你們喜歡哪個方案?”


    乞蔑兒汗父子趕緊搖頭。


    “嗯,看來你們哪個都不喜歡,誰能希望自己是被吞掉的弱者呢?”李丹用鉛筆在圖上畫了三個圈:


    “這三個地方,已經發生了邊軍和厄古部民之間的小規模衝突。你們從這裏麵看出什麽沒有?”


    沉默片刻,克倫先指著圖說:“好像……這三個地方都比較靠東邊?”


    李丹豎起拇指:“世子真是目光如炬!沒錯,遼東、遼西、薊州,那這又說明什麽呢?”


    “我懂了!”得到鼓勵的庫倫好像有把鑰匙開啟他腦袋裏的百寶箱,一下子起身,半跪著用手指在圖上一劃:


    “克爾各人的意思,是要沿著邊牆過來,推進到遼西甚至遼東。


    這樣一來可以實現幾個目的:削弱實力最強的色延部;把魯顏和其它各部隔開,迫使他臣服;讓克爾各占據肥美的遼地為依據,休養生息後可以吸納女直地諸部,並向南尋機攻入燕京!


    澤東賢弟,我說的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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