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藏書閣中,蕭小九再一次將那枚“禦用”扳指推到十一娘跟前:“十一妹,晉王既然都說了是因你更加強記才賜此物為賞,你何必再推辭?”


    十一娘才找到一本並未看過書冊,隻想找個安靜角落一讀,對小九的糾纏簡直不耐煩到了極點:“我又未與九哥比試,何來勝負之說?晉王本就是將此物先贈予你,讓你轉贈我不過打趣罷了,你也當真!再說我又不會拉弓射箭,要這物件何用。”


    “這可是禦賜之物,珍貴非常。”蕭小九隻覺好物件要謙讓十一妹,殊不知他十一妹厭煩的就是禦賜二字,這阿物她以前的確見賀衍佩帶指上,如今看著都覺添堵,更不提據為己有。


    “珍貴非常,你才得好生留著,仔細損毀,被追究大不敬!”


    小九蹙眉:“這哪是贈人以禮,簡直就是給人找麻煩,難不成我還得將這扳指供奉起來。”


    “所以,九哥是要將麻煩推托與我?”十一娘瞪著眼。


    小九越發訕訕,這才將扳指收好:“十一妹莫氣,是我考慮欠妥,算了,還是我留著這麻煩吧。”


    真不知那九五之尊曉得堂堂禦賜竟然被人如此嫌棄該作何感想,十一娘卻不忘提警:“咱們私下議論無事,這話可不能說與旁人知道,這幾日你躲著晉王些,莫與他衝撞爭執。”


    雖然她已經九成確定賀燁並不是真正暴戾,然而萬一蕭小九這熊孩子因為不服冒犯那位,即便隻為了維持一貫“形象”,賀燁也隻好讓小九吃些苦頭,遠離著些自然才萬無一失。


    “十一妹,聽說晉王來此是為擊鞠技藝,三哥領他前往毬場去了,你就不想去看看?”


    “有甚好看,我也看不明白。”十一娘眼見蕭小九似乎躍躍欲試,終於收斂幾分不耐:“九哥若想學擊鞠,待晉王回宮,自不少機會,不差這幾日,大母可是再三叮囑這幾日要謹慎言行,切記莫要惹事。”


    “晉王分明不學無術,卻還自傲欺人,我實在不服,與之比較經史詩賦又勝之不武,騎射上我也未必輸他。”小九鼓著腮幫。


    這孩子怎麽這樣好勝,十一娘哭笑不得,想了一想,佯作生氣道:“你既一心要與晉王爭強,何苦拉我來這藏書閣,若覺無趣,我也不攔你,你自去便是。”


    蕭小九這才醒悟過來,連忙陪禮:“怎會無趣,與十一妹一處最有趣不過,再說十一妹若不在場旁觀,我即便取勝也沒意思,罷,我不與粗鄙人計較,十一妹莫惱我。”


    “九哥可是又忘了謹慎言行?再者君子可不該背後議人。”十一娘實在擔心這熊孩子禍從口出。


    哪知小九更是將胸脯一挺:“便是當晉王麵前,我也敢評他不學無術、粗鄙無才,隻不過我說這話時他正好不在罷了,怎是背後議人?”


    十一娘煩惱地捧著額頭,不無沮喪盯著自覺光明磊落的蕭小九長歎一聲。


    不過蕭小九到底還是上進少年,這麽閑話幾句,很快就把晉王拋諸腦後,專心致誌地品讀起詩書來,十一娘也很快被柳府收藏這冊罕見文集吸引,與蕭小九隔案跽坐,一個是垂髫少女,一個是總角少年,半開軒窗外,幾株青竹尚矮,偶爾清風卷過,沙沙作響,更遠一些,湖泊澄水在早夏尚且不算炙烈的日照下微泛漣漪,窗外景致窗內人,竟一樣青澀與靜好。


    可靜謐未長,便被打擾。


    又是曹媼。


    她沒有驚動小九,卻悄悄拉了一把十一娘,及到閣外,才輕聲慢語:“太夫人讓奴來請小娘子,府裏又有來客。”


    這日子,還真是過得十分鬧騰呢。


    金華苑中,幾盆月季正當豔麗,已經打算“疾愈”的喬氏這時梳妝妥當,挽著一條繡色別外華麗的披帛,站在遊廊下,好整以睱盯著婢女剪下花朵替她裝飾發鬢,一邊伸出手指遠遠一點:“那兩朵也不錯,都剪下來,過會子隨我送去親仁坊,也好謝過阿沈阿秦前些日子問侯探望之情。”


    看來這是打算去親仁坊柳宅串門。


    然而喬氏不及成行,就聽聞娘家人從蒲州遠道而來,正是她前不久還提起的喬四郎,以及嫂嫂和氏。


    喬氏卻十分意外,年前收到家書,雖兄長在信中提過讓喬四郎來京求學好謀“出身”,然則喬氏卻並未得到太夫人許可收留,娘家那樣情況,又萬萬不可能在京都置居供四郎長住,因此喬氏雖然意動但並未給予回訊,哪曾想嫂嫂竟然就帶著四郎來了。


    “也好,我且看阿家還能厚此薄彼到什麽地步,總不成將姻親卻之門外。”喬氏冷冷一笑,扶著雲英手臂迎出中門。


    蕭媼已經候在那處,隨她前來還有不少管事仆婦,這也是為了成全禮儀,然而喬氏一眼掃去不見蕭氏,臉色就很不好看:“娣婦怎不來迎?”頗有責問意味。


    來者不是長輩,更加是突如其來,蕭氏作為嫡宗嫡媳,本沒有迎候庶媳親朋必要,讓得臉仆嫗迎上一迎已經算是盡到禮數了,然而蕭媼麵對喬氏的責問,卻仍心平氣和解釋:“娘子操忙事務,一時難以脫身。”


    喬氏還要刁難兩句,卻聽車輪軋軋之聲,這才作罷。


    卻有一前一後兩輛車,打頭一輛才剛停穩,便有一少年打簾而出,十四、五歲的年紀,正是喬氏侄子四郎喬令,他身上一件蟹殼青的半舊缺胯袍,遍染塵土,一看就是未經休整直奔柳府而來,他不及站穩,兩眼就滴溜溜轉了好多圈,飛速打量了一番門楣匾額以及仆嫗們穿著發飾,眼珠子就爍亮起來,與臉上倦色對比顯明,抱揖時,才試探一問:“可是姑母?”


    喬氏自從遠嫁長安,一次沒有回過蒲州,喬大舅倒來打過幾次秋風,沒好意思帶兒子,因此喬令並不識姑母容貌。


    喬氏還不待反應,就聽聞突然炸起一聲:“小姑,不妄我顛簸受罪,總算見到親人了。”


    簾子再次打起,這回出來的才是和氏,可扶著她一同下車的少女是誰?喬氏心下狐疑,正要往婢女這方向猜測,就聽嫂嫂引見:“這是你親侄女,嬌兒,快喊姑母。”


    喬氏那叫一個七竅生煙,居然把女兒也一同帶來,這是準備在長安定居麽!


    她原來以為,嫂嫂隻是不放心四郎獨行,才送上一程,待安置好四郎就要回去蒲州呢!


    喬氏就十分擔心起後頭那一輛車,莫不是舉家搬遷過來了吧?!


    大約是見小姑麵色不善,和氏倒也有些緊張,連忙解釋道:“路上遇見者,一問之下,竟然也是你夫家族人,十二、三歲女孩,帶著個七、八歲大少年,說是姐弟二人,原居霍邑,竟無長輩同行,一路上除馭者外,也就隻跟著個仆嫗,我再一打聽,原來父母雙亡,姐姐才打算帶著幼弟來投奔族人。”


    和氏說話間,後頭那輛車已經步下一少女,牽著個年歲更小的男孩,身上衣裳雖也半舊,看上去卻比和氏母子三人要幹淨整潔,兩個孩子衝喬氏一禮,少女便道:“霍邑柳氏,族中行六,攜胞弟八郎,拜問安好。”


    喬氏卻將柳眉一豎,二話不說冷笑出來:“這是打哪冒出族人,就沒聽說我柳氏在霍邑還有分支,若真為名門閨秀,又怎會淪落到投親靠友?分明招搖撞騙之輩,竟也允許進門,還不趕出去,若不依不饒,送去官府問罪!”後麵半句,顯然就是衝著蕭媼發作。


    那少女聞言,眉心微蹙,卻半點不露驚慌,隻慢聲解釋:“霍邑柳氏本為晉州柳氏分支,京兆柳與晉州柳一本同源,兒雖遭遇困境,卻決非招搖撞騙。”


    喬氏見這小丫頭竟敢頂撞,就要發火,蕭媼卻也上前勸阻:“娘子已經驗看過小娘子過所憑證,確實為族人,令仆請入敘話。”


    和氏也忙勸說:“小姑何必動怒,若真是招搖撞騙,問清再處治不遲……”小腹忽然發出“咕”地一聲。


    喬氏臉色越發難看了。


    和氏不由分說扶著喬氏就往裏走:“趕了大半月路,隻恨不能快些見著小姑,今早就沒顧著用膳……”


    幾個管事仆嫗忍了好幾忍,實在辛苦才沒笑場,蕭媼見喬令兄妹竟被這麽晾在門外,連忙恭請:“小郎君與小娘子快請。”


    喬令還好,喬嬌卻得意洋洋橫了那少女一眼——讓你神氣,不過就是落魄遠支,擺什麽名門閨秀架子,顯得高人一等。


    “看著吧,得罪了我姑母,你們可在柳府站不住腳,遲早被人掃地出門!”喬嬌到底沒忍住,擦肩而過時低聲說道。


    “你!”少年氣得麵頰發紅,重重一跺腳:“阿姐,一路之上,這家人可占了咱們不少好處,連阿姐幾件衣裳,都被她們訛了去,竟一點不念咱們關照之情。”


    “些微小事,何必計較。”少女卻輕輕一笑,拉了弟弟的手,頗帶歉意對蕭媼說道:“有勞阿媼,領我姐弟二人拜問族中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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