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媼奉太夫人囑令去請十一娘見客,壓根就不是為了和氏母子,是以十一娘並沒有往旭曉堂,而是直接被曹媼領去蕭氏居院無衣苑,一路之上,曹媼當然將霍邑柳姐弟二人突然投靠之事說了一回,又簡單解釋了一下晉州柳一支與京兆柳之間關聯,最後才叮囑:“太夫人有意讓小娘子旁觀娘子如何處理這類事務,倘若娘子遲疑不定,小娘子也不妨直訴建議。”


    十一娘本是大族出身,當然十分輕易就理解了晉州柳及霍邑柳與京兆柳之間看似複雜說來也很簡單的關聯。


    與裴姓一樣,柳姓同樣是擁有百年以上根基世家望族,經年累代繁衍下來,可謂枝繁葉盛分支眾多,其實京兆柳追根溯源,也與晉州柳一般,郡望皆為太原柳氏,不過就大周而言,京兆柳一支最為勢重。


    而霍邑柳,則為晉州柳氏分支,與京兆柳雖是同宗,關係卻已經很是疏遠了。


    再是名門望姓枝繁葉茂,當然也不是意味著所有族人皆盡富貴,總免不得一些家業凋淩者,甚至於衣食無著,不得不投靠宗族庇護。


    如是情況,蕭氏作為執掌中饋者,當然明白應當如何處理,甚至不需煩勞韋太夫人,頂多事後知稟一聲罷了。


    然而霍邑這對姐弟情況卻不多見。


    就算霍邑柳一支眼下整體不振,以致於沒有餘力庇顧孤小,還有嫡宗晉州柳氏,甚至於太原柳氏也決對不會置之不顧,這對姐弟要投庇宗族,何至於舍近求遠跋山涉水到長安?更何況聽說那霍邑六娘年才十二,八郎更才七歲,姐弟兩人沒有長者護侍,該下多大決心才至於受這千裏迢迢顛簸莫測之苦,前來寄人籬下?


    孤幼投靠,不比得成年者,當然要別外用心。


    更何況事情這樣蹊蹺,一個處理不妥,甚至有可能與晉州、霍邑兩支族人產生矛盾。


    應是基於這番考慮,蕭氏才將此事上稟太夫人,也是因為這事甚為罕見,太夫人才又起意考較自己。


    因此十一娘自然就別外留意霍邑姐弟。


    蕭氏沒有去迎和氏母子,卻專程抽出空閑見了這對不期而至的族親晚輩,並沒有讓姐弟兩久候,待到十一娘來了無衣苑,笑著引見:“伊伊,這是你婷姐姐與謙哥哥,快些見禮。”


    這對姐弟,女孩名婷而,男孩單名為謙,為了與本支同輩區別,蕭氏才特意說明。


    十一娘打量這位族姐,身量略顯瘦弱,削尖麵容,一雙眼睛卻別外明亮,梳著一對花苞,垂鬟結辮,隻簡簡單單用絲絛挽就,不帶珠花發飾,穿半舊襦裙,清素顏色,十一娘想到曹媼剛才提起兩人父母雙亡,便猜測恐怕除服未久,然而穿著雖然簡素,衣料也是普通,觀其行止,溫婉端方不卑不亢,更是半點不帶風塵仆仆,聞其語音,也如眼神一樣清亮,可當女孩伸手牽扶時,十一娘留意見她一雙手掌明顯不似養尊處優閨閣該有,甚至比自家貼身婢女之手還要粗糙幾分,應當經曆過勞作。


    相比柳婷而,柳謙就顯得有些拘謹了,可禮數周道,看得出姐弟二人境遇雖然不佳,教養卻十分不錯。


    柳婷而同樣也在注意十一娘。


    尚仍垂髫,應是膚若春雪,襯托得眉色尤其有若墨畫,但更引人注意則是那雙烏眸,竟神采飛揚,笑時一邊嘴角梨渦淺露,又觀之可親。言行舉止全然沒有稚拙之態,安靜時仿若一個精致瓷偶,但一說話,卻讓人不由自主關注。


    真正名門閨秀,大約該當如此。


    柳婷而這時隻以為十一娘是蕭氏嫡出,更甚於奉若掌珠,否則也不會在此稚幼之齡就特意讓她出麵待客。


    她心裏不免產生些微羨慕與欽服,甚至一絲自卑,雖為同宗同姓,但差距顯然,千裏投靠寄人籬下的負擔,還是讓這個豆蔻少女難免傷懷。


    可是當蕭氏問及家中情況,柳婷而自然將這點自哀自憐拋諸一旁,盡量摁捺酸楚情緒,維持著不卑不亢的姿態。


    “先祖父曾任肅宗朝長汀令,先父為次子,世父如今任義陽主薄,先母商賈出身,先父在德宗朝明經及第,隻因患疾,無奈放棄授職,歸家不久,先父病逝,先母原本體弱多病,經此傷慟不久亦逝,世父因在江南,無力顧及兒與幼弟,近親多困苦,力有不逮……”


    霍邑柳氏本是庶支,相較而言,柳婷而祖父至少還曾出仕,家境應當也不至於到捉襟見肘地步,也不知當中出了什麽變故,才至於與商賈聯姻。


    婷而雖隻是一句帶過她那世父因於外地為官無力顧及手足遺孤,也隻是粉飾而已,為親者諱,作為晚輩,當然不能直言指責世父涼薄。


    “世父修書嫡宗,晉州族長也曾遣人照應兒與幼弟,但兒思及先父在世曾教導幼弟精進學業,是以懇請族長庇顧,讓幼弟入晉州族學受教。族中便接兒姐弟往晉州,然,族學子弟良莠不齊,幼弟頗受鄙薄,不憤而爭,鬧生事故,族長固然公允,無奈事務煩重,實難做到事事俱全,兒不忍見幼弟受辱,又惜幼弟刻苦上進,更不願見幼弟前途受阻,因而不顧族長勸阻,執意欲投靠京兆一族,隻為……兒雖無才,幼弟卻甚上進,隻望同宗長輩憐惜兒與幼弟失怙,予幼弟受教機會。”


    這一番話,無疑就更是隱晦了。


    十一娘這時看了一眼柳謙,見他漲紅著臉緊握拳頭,幾欲辯駁,顯然曾經受了莫大委屈,不過柳婷而卻頗帶警告盯了一眼柳謙,忽然一個匍匐:“族嬸,是兒淺見,以為京兆一支權勢更重太原宗,族祖母甚至為天子姨母,倘若,倘若幼弟能得些微提攜,前程無疑更加順遂,先父先母早逝,本家期望,唯有幼弟,還望族嬸憐恤。”


    “阿姐!”柳謙這時卻再忍不住,也一揖拜倒:“族嬸容稟,實為……”


    “住口!”柳婷而這時難免心急,重重喝止幼弟,搶先說道:“幼弟雖年小,然則幼承庭訓,實不願求庇親族,然,兒卻以為,這隻是幼弟少年義氣,寄人籬下並不可恥,隻要知恩圖報。”


    十一娘聽到這裏,未免被觸及往事,當年,也有這麽一個人,在祖父麵前說道類似言辭。


    隻不過那位更加氣定神閑,心懷屈辱的卻是他幼妹。


    也不知那兩兄妹,眼下如何?


    可是十一娘並未多嘴,她斷定蕭氏會做出妥善決斷。


    果然,蕭氏起身扶起婷而,性格使然,並未做出過於親近舉止,然則態度也不無和善:“難得你小小年齡,思慮這樣周全,不過族中事務自有規例,謙兒是入族學還是另請名師,會先經考較,晉州那邊,你叔父也會先去信溝通,這需要些時日,這一段,你們便先住下,今日暫且休整,待太夫人得閑,再往問侯。”


    蕭氏喚入蕭媼,讓她安置這姐弟二人,待無閑雜,才招招手讓十一娘近前,問道:“你覺得這姐弟二人如何?”


    “應當受了不少委屈。”十一娘這時完全不再諱言。


    “怎麽見得?”蕭氏問道。


    “先說婷姐姐世父,若真有慈愛之情,即便身於外任,又怎會置胞弟遺孤不顧?請托晉州嫡宗照顧,看似無奈,實則推托。庶支孤幼靠庇嫡宗,本有艱難之處,婷姐姐雖則穩重,也是受境況所逼,謙哥哥卻甚為衝動,可即便如此,今日觀謙哥哥言行,也不至失於禮教,然而,竟被晉州族人不容。”


    蕭氏心裏雖然也是這樣判斷,這時卻不免驚詫於十一娘的明曉世情。


    十一娘也很無奈,她已經被太夫人架在梁上,再作稚拙豈不顯得奸詐?


    “以兒看來,謙哥哥是太過上進,難免受晉州族學中紈絝排擠,晉州族長隻怕不能分心顧及,婷姐姐不忍謙哥哥受辱,然而又無其餘庇靠……太原宗雖近,可投往郡望,必然會生閑言碎語,隻好投京兆一支……一則,咱們一支強盛,婷姐姐執意來投,看人眼中,有貪圖攀附之嫌,議論來,都是婷姐姐功利;二則,京兆離晉州甚遠,婷姐姐以為是一樁小事,不至於引起風波。”


    蕭氏聽了這話,幹脆收斂震驚:“你怎麽確定婷兒就不是認真貪圖攀附?”


    “就算有這想法,也有情可諒,婷姐姐一心為弟弟著想,兒,實在欽佩。”


    柳婷而雖然是姐姐,年齡也才十二,今日一番表現,竭力避免提及諸多冷遇,毫無挑事生非之舉,打小教養是一方麵,對柳謙諸多庇護,更是讓十一娘心生好感。


    她血液裏急公好義的因子,又再蠢蠢欲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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