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不曾著家的十一娘,這日才回崇仁坊柳宅,還不等見著韋太夫人與蕭氏,幾乎立即就被聞訊而至做為姐妹們代表的柳小九拉往浮翠塢,一路上聽著九娘念叨著姐妹們如何掛念,十一娘忍不住卷起唇角,也任由九娘緊緊拽著她的小手,間中也回應兩句“如隔三秋”的甜言蜜語。


    縱然她才獲新生回到長安時,對蕭氏與兩位嫡姐抱定討好奉承的心態,起初主動親近不無功利,可四年過去,至少對蕭氏與九娘,這時當真產生了幾分血緣至親的感情,無奈十一娘骨子裏早過了天真嬌憨的年歲,撒嬌這樣的事沒法子成為習慣,多數時候,其實與九娘相處她倒更像是姐姐,隻不過九娘也習以為常了十一妹的少年老成,半點沒有在意。


    “相思牽掛”的話說了一籮筐,十一娘這才問起之所以沒能及時與親長見麵的緣故——柳婷而世父母這對不速之客。


    “他們最近常來?”


    “來什麽呀來,自打舊年十月到了長安,一次不曾登門,為了婷姐姐婚事,阿母讓寄信往義陽,才曉得柳主薄受長官提攜,居然調任萬年縣主薄。”柳九娘輕輕哼一聲。


    這事十一娘是曉得的,原萬年令於墉因辦劉玄清一案不利,遭遇不輕不重的貶遷,太後當然不肯讓這京縣長官一職失去控製,可那新任萬年令在職不久,天子便重掌政權,受他這一派臣屬提醒,開始重視起兩縣縣令職位,卻沒抓住縣令奸失,兩年前,好容易才盼到長安令任滿,任用上薛謙舉薦,又找了個借口把萬年令升遷了,調申州別駕曹剛上任。


    這曹剛卻是婷而世父柳東野原來上官,想是對柳世父頗為賞識,想盡辦法將老屬下從義陽調了入京,雖然也是任職主薄,然而京縣主薄當然不能與義陽主薄同日而語。


    至於婷而婚事,要說還是四年前瑩陽真人擇徒造就的機緣,婷而雖未最終入選,卻被當時應試者之一薛小娘子母親喻氏看重,回家就急急忙忙找娘家嫂嫂商議,原來是喻氏有一侄兒喻四郎,比婷而長著三歲,當年正好十五,喻母已經忙著在給兒子擇媳,聽說柳氏有這樣一位閨秀,便托小姑試探。


    兩家來往了幾回,喻母雖聽說婷而並非晉州柳嫡係,可頗為中意婷而才品,在雙方家長默許下,喻四郎便成了柳府常客。


    眼下聯姻雖也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在大多數情況下,尤其兩家同處一地來往便利的情況下,定親前讓小兒女預先接觸觀察是否相和也是十分正常之事,盲婚啞嫁並不一定被當成禮矩刻守。


    那喻四郎謙和上進,柳婷而又溫婉聰慧,尤其兩人逐漸熟悉起來後更顯脾性相投愛好類同,看在長輩眼裏自然是天作之合。


    不過韋太夫人與蕭氏不算婷而正經家長,婷而父母雙亡,上頭婚事還應由世父柳東野作主。


    故而太夫人便寄書義陽,不久收到回信,柳東野在信上很是感謝了京兆柳一番,又假模假樣自責一番,道不盡的難處,總歸是說明自己並非不顧手足遺孤,最後才對婷而姻緣表示讚同,全權托付給太夫人作主。


    太夫人已經基本與喻母達成了心領神會,隻因為婷而年歲還小,沒急著落定。


    到今歲三月,眼看婷而及笄,喻母這才主動登門提親,太夫人一邊按慣例程序操辦,一邊又去信義陽,雖然柳東野已經讚同,可要正式進行六禮告成,怎麽也得通知一聲。


    哪知這回信卻沒送到柳東野手裏,太夫人一打聽,才曉得柳東野已經調任長安。


    這位當人世父的遠在義陽也就罷了,調任長安還對婷而姐弟不聞不問,真不知讓人怎麽評價才好——已經不是涼薄二字就能概括了,連基本禮儀竟然都棄之不顧!


    韋太夫人一氣之下幹脆也沒搭理柳東野,橫豎有那封信在,太夫人足有資格為婷而操持婚事,大不了嫁妝由自家出,看柳東野那態度,怕是也不願為婷而操持。


    因而十一娘今日聽說柳主薄攜妻前來拜訪,這才覺得奇怪,以為太夫人到底還是消了氣,主動與人聯絡上了呢,聽柳九娘這口氣,仿佛又不是這樣。


    相比九娘,十一娘無疑更加了解朝堂政局,別看四年間太後與天子表麵仍舊和睦,然而韋元平、毛維卻與薛謙以及任侍中一職的馮伯璋爭鋒相對,天子執政後朝堂幾乎大換血,兩幫人馬為奪要職那叫一個寸土必爭,曹剛屬薛馮黨,受其提攜的柳東野自然不是韋毛幫,他調任長安卻不與京兆柳來往,大約也有劃清界限的這層原因。


    因為在大多數人眼中,京兆柳必須是韋毛黨,就算子侄柳彥娶了薛十娘,那也是欲蓋彌章。


    倘若隻以聯姻關係判斷政治立場,隻會讓人感覺錯綜複雜撲朔迷離,就論京兆十望,仔細追究起來差不多互為姻親,僅以一兩樁姻緣為紐帶,是不可能一榮俱榮同舟共濟的,不過往往在婚嫁時,又不得不考慮政治因素,這種情況的確讓人哭笑不得。


    總之說來,十一娘想不明白柳東野怎麽忽然就轉變態度,心裏有種不祥預感。


    當到浮翠塢,十一娘就更沒有閑睱揣摩柳東野這個不速之客有什麽目的了,熱情似火的姐妹們一擁而上,又是敘舊,又是請教畫藝,十一娘隻恨不能渾身長滿嘴巴。


    實在自從她師從瑩陽真,簡直就成了家門榮光,別說柳氏女學中這些閨秀,就連畫師偶爾也會拿出作品來求請十一娘評鑒,小姑娘們若能得十一娘一句讚揚,甚至會開心得三晚上睡不著覺,十一娘眼下在柳府的中心地位堅定不移,早些年遭遇那些妒嫉質疑簡直恍如隔世。


    這時在柳氏內部,再也沒人拿她庶出身份挑是生非了。


    好容易才脫身,十一娘拉了九娘往一邊,這才問起七娘:“今日怎麽不見七姐,難道還與母親鬧別扭?”


    柳七娘已近及笄,她與富陽韓家的姻緣已經過定,就等著及笄後請期,可七娘卻與蕭氏鬧起了別扭,早在三月前,就已經稱病罷課,竟然到這時還未服軟,七娘可從來沒有這般倔強過。


    九娘歎了一聲:“我真不明白七姐鬧騰什麽,年前韓六郎送聘,風度翩翩謙和有禮,實為良配,世父親自考較六郎才華,也讚將來必登金榜,唯一不足,就是富陽遠了一些,將來與家人見麵不易,可若說七姐不舍家人,就更不該違逆大母與阿娘,她卻偏偏……阿娘可是處處為七姐考慮,岺世母甚至直接允諾將來,過四十無子才容姐夫納妾。”


    這在大周可謂實不容易了,足見韓家誠意。


    大周閨秀們深受開明風俗影響,論及婚嫁從來不會嬌羞臉紅,家長們也不會刻意回避姻緣這個話題,故而這時九娘雖是豆蔻年華,聽長輩們提起多了,多少也通曉些事情,越說越是煩惱:“七姐年齡漸長,脾性倒越來越倔強,與阿娘頂撞不說,甚至暗下寄信往漢州,向阿耶求救,怎麽也不肯嫁去韓家,她卻沒想兩家既然已過納征禮,阿耶定是也讚同這門婚事。”


    十一娘卻一早察覺七娘並非表麵那般溫婉平和,實則頗為要強,四年前上清觀應試一事已經在她心裏種下芥蒂,應會埋怨蕭氏偏心,這回又遇家長堅持讓她遠嫁,而韓家雖為富陽大姓,終究不及柳家顯望,七娘更會覺得委屈。


    這些事她已經委婉提醒過蕭氏,相信韋太夫人也早有察覺,不過蕭氏仍然堅持讓七娘遠嫁,應當也有她自己考慮,十一娘明知柳七娘對她心懷疏遠,她主動彌補,對方卻固執己見,也沒有更好辦法。


    “九姐若有機會,還是好好勸解七姐。”


    九娘悶悶頷首,突然又轉憂為喜:“不過十一妹,阿耶就快回京了呢,聽說是為公務,不過任期也滿了,漢州匪亂平息,災情也早已過去,四年以來百姓安居樂業,阿耶這回定然能留任京都。”


    謝饒平還在漢州,柳長史就能回京?十一娘微微蹙眉,原漢州刺史劉渡貪昧案懸而未決,政事堂幾個國相仍在為這一樁對掐,柳均宜這回返京,怕是與此事不無關係。


    一想到劉渡,十一娘隻覺得好比咽下一把蚊蠅,那感覺實在難以用言語形容。


    此人自稱是因裴鄭逆案被人陷害,若果真是受冤也就罷了,可依十一娘看來……劉渡多半是用裴鄭為擋盾,想借此脫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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