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明坊位於明德門直通皇城朱雀門這條筆直寬敞的天街從南向北數第三座市坊,已算長安城外郭,但其中居住市井平民並不占多。長安城中住宅,有東富西貴之說,城中東北區域以達官貴族宅第密集,而西市附近坊曲則是富人雲集之地,越是靠南的外郭,居住宅第越顯低末,可官員宅第仍舊是集中在天街以東,西北外郭才是真正魚龍混雜之處。


    柳東野不過一個從八品主薄,在長安居大不易的情況下,購置宅居無疑癡人說夢,他原本可以住在衙內為縣衙屬官準備的職舍,隻他一得調令,妻子孟氏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過這個見識體會京城繁華的機會,硬鬧著舉家西遷,拖兒帶女攜家帶口居住職舍難免擁擠,柳東野還自恃名門子弟的高傲,不肯有失顏麵,於是咬牙賃下位於開明坊這處兩進宅院,隻憑他月俸雜餘總共每月兩千餘錢,尚還不夠賃金,好在有祖業田產等收入才不至於捉襟見肘。


    他有兩子一女,長子已經到了議親的年齡,眼看六禮告成又是一筆碩大支出,想要升遷各方交際應酬也不能免卻,是以柳主薄真心認為養家不易,置侄子侄女不顧也是無可奈何,並非他心狠涼薄,要是將來得了富貴,多少彌補不得。


    可是柳東野忘記了,他這時的所謂祖業家產中,包括有已經過世的弟弟遺產,必須由婷而姐弟繼承。他這個世父選擇性地疏忽了縱使無力照顧侄子侄女,也應當將婷而姐弟理應繼承的家產交托,隻代侄子侄女掌管家產卻將活人置之不顧的作法簡直荒謬滑稽,這甚至超出了涼薄的範疇,簡直就是貪婪歹毒,霸財欺孤。


    這日他將婷而接了回家,長長籲一口氣,卻不耐煩與侄女閑話,將人交待給孟氏安置後,就往書房,也沒閱看典籍,也沒忙碌公務,而頗有閑情逸致烹煮茶湯,一個越窯青瓷被柳主薄用白絹反反覆覆擦拭,簡直奉若珍寶,愛惜非常。


    突聞仆役入稟萬年令竟然登門,柳東野受寵若驚,一邊喊著“快請”不及披上外裳就往外迎去,及到門檻處才又頓足,忙忙反身,打開鎖櫃,從方鏤空雕盒裏小小心心再取出另一個青瓷茶碗來,擱於茶案上,這才迎出。


    承擔能力有限,柳東野賃下這處院宅自然不太寬敞,可也翻修了正廳重植了花草,院子裏還放著幾座賞石裝飾,照壁也是新置,雕畫有喜鵲登梅,廊下階前點綴不少盆栽,菊色金燦,緩和陰雨帶來的蕭殺。


    曹剛曹明府已經進入院內,正負手觀賞著梅台邊那樽嶙峋俏麗的太湖石,見柳東野一身家常簡服,匆匆忙忙倒履相迎,一個長揖十分恭謹,他笑著還了一揖,拈著那三寸短須說道:“東野這宅居雖說不大,然則布置極為雅致,可見情趣不俗。”


    柳主薄連道“哪裏”,謙遜一番後,才將上司往書房請:“明府光臨敝居,實乃蓬蓽生輝,本應請坐正廳,然在下剛好烹茶,還期明府品飲,莫責簡慢。”


    曹剛本是有事要與柳東野詳說,不耐煩往正堂這類仆役環繞處,聽這話後隻覺親信果然有眼色,哪裏會怪罪:“我正好經過,想你今日休沐,又住在此坊,冒昧叨擾。”


    這般客套著,主客就座,曹剛打量此間書房,隻覺樸雅,甚投他品位。


    此人也非出自顯望,家族隻是普通世族,卻一貫標榜清逸之風,以雅士自居,就連用人,也不喜太過訶諛者,仿若柳東野這號奉承討好卻不顯山露水者,十分投曹剛脾味。


    但他一開口,那話聽來就完全不像高風亮節的君子了。


    “喻家那門婚事,進行得如何?”


    柳東源:“敝侄女才剛接返家中,在下正考量著一切安置妥當,遞帖邀請喻君伉儷來府,探探口風。”


    “可得上心,別看馮相國眼下器重於我,我更有心提攜東野再進一步,然而這是京城,你終究缺著根底,原本你為柳氏一族子弟,也是名望之後,無奈眼下柳韋是姻親,韋相國又有意打壓馮相……京兆柳靠不住,要想站穩腳跟,東野勢必要有一門望族姻親,喻薛兩家是姻親,本身也為名門,令侄女到底與你隔著一層,當然不如令千金嫁去喻家更增穩固。”


    “在下隻擔心喻君看中是京兆柳,韋太夫人會從中作梗。”


    “喻君嫡妹嫁者並非薛氏嫡宗,隻是嫡支,多少會有顧忌,眼下咱們有薛相這層關係,喻君想必也會權衡,至於韋氏,大可不必擔心,我聽說,她雖為貴妃生母,貴妃卻多年拒而不見,應是有嫌隙……韋太後野心有目共睹,聖人再掌政權就是為了不讓太後幹政,謝饒平已經不足為懼,韋元平與毛維遲早也會被聖人清算,再說你才是長輩,令侄女之婚事當然由你這世父操持,韋氏倘若作梗,可占不住理。”


    柳東源大訝:“明府竟能探聽得宮闈秘事?”


    曹剛拈須而笑:“我能得馮薛二相器重,當然不是僅憑運數饒幸。”


    卻也沒有說這宮闈秘聞從什麽渠道得知,又再說起另外一樁:“聖人有意要為晉王擇妃,然而在這當頭,卻又鬧出晉王折辱江東伯暴打蔣氏一事,雖有聖人庇縱,然而不敬尊長到底還是讓晉王更受鄙薄,眼下顯望無不對晉王敬而遠之,晉王妃不大可能是顯望閨秀,倘若你能達成與喻家聯姻,根底有所鞏固,我便有底氣向馮相諫言,令侄女若能成為晉王妃……依聖人對晉王手足之情,將來你之仕途還用擔心?”


    這話讓柳東野心裏怦怦亂跳,險些沒脫口而出何不幹脆讓自家女兒成晉王妃,然而他轉念一想,憑這時根基,沒有攀附大姓,當然不可能達成這一期望,隻有與喻家順利聯姻,才能進行下一步。


    “晉王暴戾,身份卻仍貴重,若不是太後有意打壓,也不會考慮霍邑柳,聖人仁德,也不會不顧貴族意願強行賜婚,是以這事才有咱們操作機會,令侄女若能得這運數,就算韋太夫人不滿,世人也不會議論你這世父不慈算計侄女姻緣,兩全其美之事,東野可得好好考量。”


    柳東野再無半點不甘,一揖長禮:“在下三生有幸,才得明府點撥提攜。”


    而在含象殿,天子這時正一籌莫展,他前些時候剛剛與太後直言該為晉王選妃,趁著太後邀宴閨秀為同安擇選伴讀機會,也留意留意已到嫁齡的名門閨秀,然而晉王緊跟著就鬧出暴打蔣氏一樁,鬧得沸沸揚揚,說什麽的都有,太後下了帖子,顯望之族就像約好般接連道罪,各家閨秀同時感染風寒,不能赴宴。


    這下連為同安擇選伴讀一事都要延後到春暖花開時候了。


    天子當然明白事情不會這樣湊巧,顯然顯望們對晉王之戾不滿避之不及,生怕害了自家女兒。


    然而於大周臣民而言,還遠不似後世一樣,對待皇室到奴顏婢膝地步,再說強逼別人嫁女,皇室也不免斯文掃地,暴戾任性如肅宗都沒做過這樣的事,仁厚溫懦如賀衍更加不可能逼令朝臣。


    太後倒寬慰起賀衍:“貴妃兩個侄女,柳七娘雖然已經定親,柳九娘卻仍待嫁閨閣,莫不如我與你姨母商議商議?就是九娘年歲還小,賜婚無妨,大婚至少還得等個兩、三年。”


    賀衍本來也看好柳九娘,然而這事連貴妃都不讚同。


    “柳氏女兒有我一個嫁入這囚籠就夠了,其中艱險苦楚,可不願九娘再蹈覆輒,聖人寬宏,饒過妾身家人罷。”


    天子不得不改變主意,原本另有打算,可經貴妃提醒,明白這時泄露太早難保不會被韋元平與毛維洞悉想法,要是又在太後麵前挑唆……母親好不容易對燁弟打消防備,若是知道他有意立燁弟為儲,勢必不肯,反而會將弟弟置於險境。


    故而這時,天子隻說道:“燁弟任性驕縱,隻怕姨母不願讓九娘受屈。”


    當然不願,就連入宮為同安伴讀,韋濱往也借口九娘才華不足性情也失穩重推托。


    太後看來,柳九娘也的確直率驕縱,不易掌控不說,將來也難以起到監視賀燁目的,若非聰慧智計者,怕是不能哄得賀燁服軟,更不說投其心意,夫妻不睦,賀燁即使有什麽想法,也不會與妻子直說,這個耳目還有什麽作用?


    她存心提起柳九娘,無非是安天子心,表示自己一心為賀燁考慮罷了。


    “顯望不願,莫不在略次門第……”


    天子話未說完,太後斬釘截鐵打斷:“先帝在世時便有囑令,晉王為嫡皇子,身份貴重,非顯望閨秀不堪婚配,即使我從聖人之願,宗正卿也不會認同。”


    賀衍既然有心立賀燁為儲,當然也不會忽略鞏固賀燁根基,眼看顯望女兒無望,其實打算的是為弟弟擇個將門閨秀,人選都盤算好了,薛謙屢屢諫言調秦步雲再守幽州,對抗潘博叛軍,武威伯若重掌軍權,對賀燁將來登位及統治江山勢必大益,武威伯嫡長孫女秦霽,比晉王年小兩歲,可為晉王妃人選。


    然而,皇室子弟曆來不與掌兵之家聯姻,以防威脅帝權引發政亂,倘若這時提出……隻怕會泄露欲立賀燁為儲。


    賀衍不及而立,即使無子,朝臣也勢必不會讚同立晉王,就連薛謙與馮伯璋兩個左膀右臂,也定然會反對,更別說太後。


    但天子又實在不願將自己不能“人道”的隱疾公之於眾。


    他這時提議降低門第,不過是打探太後口風而已,想著待時機合適,提出這一計劃時顯得不那麽突兀。


    這時遭太後拒絕,賀衍也沒再堅持。


    太後又勸:“燁兒年齡也不大,便為子嗣計,先納姬妾未嚐不可,聖人還是當以教束為重,再不能庇縱太過,待燁兒改掉陋習穩重下來,再擇妃也不遲。”


    “如此……有勞母親操心,燁弟已經十四,應當……教引男女之事。”


    宮內演武場,晉王腳踩金鞍,滿拉弓弦,箭尖正對靶心,卻不防突然一陣鼻癢,好個驚天動地的噴嚏……眼看射空的箭簇,賀燁頓時有了一種十分不妙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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