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再一次來薛府“習琴”是五日後,初雪還未消盡,前夜又再下了一場,這回連她都不得不捧上手爐,帶了風帽才能出門,腳下穿著毛絨裏的鹿皮靴,膝蓋上圍了銀鼠套,下了車踩著那雪水浸透的路麵,仍會感覺涼氣從腳底滲入,走起路來膝蓋直顫。


    陸離卻不在居處,但仆婢們一見十一娘,不需多問便將人直接帶去暖閣,這裏燒著火牆,屋內還設著炭盆,榻台上鋪著又厚又軟的絨氈,除去周身累贅才不懼陰寒刺骨。


    十一娘才除靴入內,就聽見一聲“阿姑”的輕呼,薛昭樂嗬嗬地迎上前來。


    就算富貴人家,到了冬季也多是在臥憩處才設暖閣,不過薛陸離因為重傷後身體一直不好,往常他看書待客的地方便多設一間暖閣,今年天氣冷得急早,連薛昭都不耐寒涼,這時也在暖閣裏讀書描帖。


    “阿耶去見曾祖父,囑昭兒在屋子裏練字。”薛昭說了一句後,又立即將十一娘拉去案幾前,讓她看剛剛寫好那五十個墨字:“可不是昭兒偷懶,認認真真完成了,阿耶還未歸來。”


    十一娘稱讚了薛昭兩句,便讓青奴將她準備好的兩雙一大一小水貂護膝取出,一雙替薛昭圍上:“今年天寒,可不能大意,不能嫌這累贅就懶得帶,這皮子最是輕柔,即便是習武也不會礙事。”


    “阿姑真好。”薛昭十分領情,又拿起另一雙來看:“這雙是給阿耶?可是阿姑親手縫製?這針線可真好。”


    十一娘:……


    “你這年歲,知道針線什麽叫好,我可不善女紅,這是青奴手藝。”


    倒不是十一娘自謙或者有心避嫌,她是的確懶於針鑿,莫說縫製裘皮這等高難度,繡個香囊都讓人看了憋不住笑。


    薛昭便一本正經禮謝青奴,慌得婢女連忙還禮:“小郎君快別如此,折煞婢子,婢子不過是廢了手工,小娘子為了尋這兩塊皮子卻花了不少心思。”


    見薛昭又要謝她,十一娘將人扶住,原是要考較一番侄子學課,哪知卻被薛昭搶了先:“阿姑彈琵琶我聽。”又立即起身,到架子上翻找出一個卷軸來,鋪在案幾上:“阿耶這些日子得閑就在上寫記,我問後才知是琴譜,是阿耶親自譜成,阿姑快彈與我聽。”


    十一娘目光落在這卷琴譜上,卻是微微一怔。


    《燕歌》?她記得當時豆蔻年華,便蠱惑著陸哥自譜一曲,就是此曲,可數載過去,盡管陸哥已經譜成不少琴曲,這一首卻一直未曾譜成,她偶然想起來,問過一回,陸離隻說不盡如人意,還待完善,結果直到她殞命,也沒聽過陸離真正意思上這首初作,不想他一直不曾忘卻,直到如今,許是覺得如意了。


    便照著琴譜彈奏起來,起初節奏緩平時還好,過渡也還勉強,不過到急昂時一連串輪指技法,十一娘至今仍未熟慣,就顯得尤其吃力,又轉為緩沉,竟一時失控而不能繼續,她不得不停手,看著發怔的薛昭,搖頭一笑:“曲子太難了,阿姑技法還待精練。”


    薛昭倒也誠實:“我說怎麽聽來,不是那麽悅耳……”


    卻忽聽門響,陸離笑著入內。


    他已經在暖閣外站了一陣,聽見十一娘力有不逮時便想阻止,可不知為何已經扶在門框上的手總是無力拉開那道門扉,就這麽僵怔著。


    他想起那一年,少女微仰著麵頰提議:“陸哥莫如親譜一首琴曲,琵琶瑤琴合奏,我與陸哥聯彈。”


    數載以來,用盡心思意欲譜成唯一這首琴曲,卻一直未曾讓自己滿意。


    直到她嫁入東宮……殘曲一置又是數載,既然世上已經無人奏應,此曲譜來何用?


    也就是四年之前,得知她得以新生,不知出於什麽心情,他才開始續譜殘曲,前些日子終於譜成,也沒想過要告訴她,然而今日,卻被她先一步發覺。


    可是她似乎忘記了,應以瑤琴聯奏。


    陸離正要開口,卻又有一人緊跟入內,急急喚了聲:“六弟。”這才發現十一娘,頗為尷尬一笑:“十一娘來了。”


    十一娘當然認得這人,薛謙長子薛齊光,她禮見道:“三哥。”


    薛昭也緊跟見禮:“世父。”


    已經年過而立的薛齊光麵對著兩個尚處總角的孩子,大顯躊躇,滿腹的話似乎都被憋在胸腔,麵頰竟都有些微紅。


    十一娘抿唇輕笑,三哥還是這般急脾氣。


    還是陸離為堂兄解圍,他先是交待仆婢將薛昭帶去居臥:“我要教你阿姑彈琴,你先背習論語,一會兒考較。”待十一娘也示意青奴、碧奴退下後,陸離才衝齊光一揖:“三哥不需多言,我並未放在心上,三哥還是先去勸慰世父,轉告咱們與祖父商量之事。”


    薛齊光見堂弟心平氣和,真不像有半點怨氣,這才沒有再著急分解,還了一揖,轉身離開。


    陸離跽坐下來,見十一娘意欲詢問,卻輕輕一笑:“五妹多久不曾彈撫瑤琴?”


    十一娘不知陸離為何會有此問,稍稍一怔,想了一陣才答:“許久不曾彈撫,怕被人聽出端倪。”


    “今日與我合奏如何?”陸離說完轉身,從身後瓷甕裏抽出一卷紙軸來,鋪於案上:“這是《燕歌》瑤琴曲譜,憑五妹記力,一刻足夠。”


    十一娘雖然隻帶了琵琶,不過這間暖閣原本就備著瑤琴,不需再廢周章,因而在她看記琴譜時,陸離步於琴案前,先演奏一遍《燕歌》,以加深十一娘印象。


    他的指尖撥撫絲弦,目光卻頻頻看向跽坐不遠的少女,此時容顏,似乎與記憶中那張從不曾淡忘的麵貌逐漸重合,而在琴聲幽漫中,那些他冰封心底不敢觸碰的往昔,這時又浮現眼前。


    甚至不需要去回憶。


    就如此自然的呈現。


    她看記琴譜時的習慣還與重前一樣,專心致誌,因而他並不擔心她這時會被琴音吸引向他看來,發覺自己眼裏的情緒。


    渥丹,我們從未合奏一曲,我曾為這遺憾痛悔,懊惱當年不應如此計較完美,撫琴者若是不在,曲子再好,又有何用?


    所以今日,我忍不住彌補這一遺憾,這首琴曲,隻屬於你我。


    長指勾出最後一個音符,陸離已經掩示好眼中情緒,平靜的目光與十一娘對視著。


    他看見她輕籲口氣,唇角揚起如釋重負般的笑容:“四年未碰瑤琴,不瞞陸哥,我是真沒從前自信,好在聽你撫奏一遍,可勉力一試。”


    陸離微笑:“無論過了多久,有些事物記得便是記得,不會生疏。”


    這一語雙關的話,卻沒讓聰慧敏銳的十一娘聽出別樣意思,她笑道:“但願如此。”


    雙膝跽琴案,四目交會意,琵琶先撥響,瑤琴後奏應。


    起段輕而緩,仿如春將晚,紅雨漫漫下,香流淌淌遠。


    忽而音漸急,驟然風雷劇,狂低千樹搖,暴漲萬浪起。


    不再溫柔鄉,分明生殺場,鐵騎追狼煙,吹角震川疆。


    鏗鏘收沉緩,依若春將晚,花下人不在,水畔餘冷盞。


    一曲盡,十一娘怔怔許久,好容易才平息心情,她不由大聲稱讚:“陸哥所譜此曲,若為世人聽聞,又是一曲千古稱頌。”


    陸離也笑,可那笑容有些恍惚蒼白,他仍抱著琵琶,指尖卻已被敞袖遮掩,一開口,話題也不在琴曲上。


    “五妹,我世父仍然堅持力保劉渡,我不能說服他。”


    十一娘的心思也立即收斂,想到早先薛三哥滿麵歉意,問道:“世父可是怪你多疑?”


    陸離搖了搖頭:“五日前咱們商議後,我本想立即知會大父,大父卻因受涼病倒,略等了兩日,劉渡一案卻有新進展,司天丞上諫,天象異變,長安九月飛雪,為冤禁忠良之兆,故,世父與馮伯璋上本,懇請聖人慎視上天賜警,釋放劉渡。”


    居然這回天象異變讓劉渡成了受益者?可真是出乎意料。


    “聖人準了?”十一娘問。


    “雖然韋、毛二人堅持反駁,然,聖人已準世父與馮伯璋所諫,許就在這三、五日,劉渡便會無罪釋放。”陸離苦笑:“世父已然被馮伯璋拉至同一陣盟,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我之質疑,說我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畏頭畏腦難成大事,他已經在與馮伯璋籌劃,借劉渡案,追究謝饒平構陷之罪。”


    “舅祖父如何看待?”


    “祖父倒還相信我,對於早鋪後路以防禍及滿門之事也十分讚成,相信世父雖然固執,也不會反對。”


    十一娘這才鬆一口氣:“如此,就要依計行事了,劉渡死活太後固然不會放在心上,但堅決不會容忍有人削弱她之臂助,眼下謝饒平對太後還有作用,不到棄子之時,太後必保謝饒平,那麽就一定會鏟除謝毛之敵對,若待太後動手,做什麽都遲了,隻有預早……或許才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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