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年前,陸離就有心借著春闈前眾考生樂此不疲的文會,“認識”了雖然有心落第卻不得不應酬掩示的尹紳,幾回見麵交談,尹紳已對陸離頗有好感,這時“巧遇”投緣,雖然尹紳早知陸離未曾參考,也隻以為是他陪同身邊那兩位來看結果,故而也不覺得奇異,拱手見禮。


    “憑尹郎之才,應是高中了罷。”陸離待向尹紳引薦了賀十四與王七兩位,仿若未曾察覺一旁滿麵鄙薄的邵廣一般,隻說這理所當然的一句。


    “這個……落第了。”尹紳這時仍不覺尷尬,也理所當然的回應道。


    陸離隻是一笑:“二郎仿佛早有預料一般,難道是心存故意?”


    這話卻讓尹紳不好回應了,隻是一笑:“相請不如偶遇,昨日在下便預定好曲江酒樓一桌席麵,今日正好賀王七郎高中。”


    原來尹紳雖未結識賀湛與王寧致,卻也聽說過二人,並知道賀湛宗室出身已得散官,料想應當不需參加科舉,隻以為是王七中榜,他剛才也沒留意榜上載名的仔細,隻一眼溜過未見自己姓名在上,就如釋重負。


    尹紳雖為意氣之故自我淘汰,然而家族長輩有令,他還不敢有徹底罷考的行為,故而隻是在發揮上故意敷衍而已,怕的不是落第,怕的是一個不小心上榜但排名在後,因為一旦如此,今後就不能再參加科舉,可排名在後顯然不利於仕途,縱然得職,也可能隻是流外吏員,這就好比作人姬妾一般,轉正的機會微乎其微。


    與其作妾還不如單身,怎不讓尹紳懸心結果。


    為了情義二字,這位也真是豁出去了。


    哪知他話一出口,尷尬者卻成了王七郎,連忙解釋:“尹二郎誤會,在下也未高中。”


    尹紳不免奇詫:“憑七郎之才,竟然也落榜?”


    王寧致早在四年前就公布了自己為蔣渡餘學生身份,雖然未曾公然顯示才華,但憑借蔣師名氣,士子們無不相信王七郎才華出眾,否則如何能入蔣師青眼?更不說七郎祖父靈沼公如今為國相之一,又執掌著尚書省——這可是主持省試的一級長官,王七郎若還落榜,就當真滑稽了。


    賀湛沒好氣白了好友一眼,幹脆說道:“七郎未曾報考,咱們三人今日來此,的確是陪七郎走這一趟,因為他族弟參試今科,來看個結果。”


    “王氏子弟,必然高中。”得知前因後果的尹紳客套了一句。


    這下王七就更覺尷尬了:“呃……落第了。”


    見尹紳張大了嘴呆怔當場,陸離又再解釋:“也是預料當中,七郎族弟今年才十四,又報進士一科,通過解試已是不易,省試本也沒報多大希望。”


    進士取第本就不易,當年柳均宜十五即中狀頭已算從古至今獨一之人,這也是太後雖然對太夫人不滿堤防,但始終不願輕易“放過”柳均宜的重要原因,七郎那位族弟年才十四便能通過解試,也實在可稱少年得意了,但卻在省試時落榜,顯然尚書令靈沼公並無偏私之行。


    但尹紳卻不無疑惑起來,遙指了一下今科進士狀頭,正被前擁後呼連連拱手春風得意某人:“靈沼公倘若執考無偏,如何允讓此等庸人高居榜首?”


    王七郎:……


    他這才後知後覺體會到,感情今日被賀十四與薛六左攜右傍帶來此處,任務不一般呀!


    然而還未待他措詞替自家祖父解釋,陸離已經接過話題:“今科兩榜狀頭,雖都並非名門大姓出身,不過各場文會上,二人頗顯才華不凡,高中也非奇異……此處人多嘈雜,不益深談,既然尹二郎早定酒席,我等三人也不怕叨擾。”


    尹紳反應過來,身子一側手臂一伸做了個“有請”之勢。


    可連遭打擊一直不如意的邵廣這時總算有了機會直抒己見:“紳弟請諒,為兄雖然落魄,可也不願與奸侫同流合汙,就此請辭,也勸誡紳弟,奸侫表裏不一,紳弟理當疏遠切莫輕信。”


    說話時雙目炯炯,直盯陸離不放,針對顯然。


    “九哥……”尹紳終於尷尬起來,雙手環揖,又想勸告知交又覺對新友過意不去,兩相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賀湛正要為陸離打抱不平,卻被陸離握臂阻撓,他氣定神閑一步上去,剛好擋在邵廣身前:“某若記得不差,與閣下並無夙怨,閣下三番五次當麵淩辱,恕某實在不明所以,閣下倘若尚有君子之風,不欲在嘈雜之境作無理之爭,為何不敢另尋清靜處,是非公道,某願與閣下討論分明。”


    這是激將法,但又合情合理,依邵廣耿直不屈的脾性,當然不至於“不戰而逃”,隻見他冷哼一聲,昂首挺胸:“薛郎既要自討無趣,邵某奉陪到底!”反是他一拂袖子當先而行。


    揭榜日,餘味軒的幾間暖閣早在半月前便被搶定一空,尹紳早先說是“昨日定好”,當然也就隻是一個說法而已,實際他早料到今日好友邵九哥會因景傷情,準備好與之不醉不休,又擔心遇那閑人碎嘴挖苦嘲笑,當然得定好獨處之處。


    一行才到此間,做為主人的尹紳當即便要喚呈飲食,卻被邵廣一把阻撓,他儼然是副話說清楚便要拂袖告辭,堅決不與卑鄙小人同席的傲態。


    “薛郎有何辯解,邵某洗耳恭聽。”這位自據一席穩穩坐下,瞪著眼睛梗著脖子。


    尹紳隻好請客人入座,他是深知好友一貫脾性的,曉得心裏疙瘩若不解開,不大可能說服九哥化解嫌隙,固而他這時對陸離印象極佳,自己並不輕信那些流言蜚語,但也隻是衝陸離一笑,並沒急著講和。


    陸離仍是報以微笑,不急不躁:“怎麽,以邵郎之見,薛某針對流言中傷需有義務自辯申明?”


    “你!”邵廣挑眉:“薛郎若不願自辯,何必哄人來此?”


    “我可從未說過我要自辯。”陸離更是笑得彎了眼角:“邵郎回回見我無不惡言相向,稱我行為小人之事,難道不該舉出實證,若磊落君子,可不該無端誹篾他人。”


    這話顯然讓邵廣詞窮,正義凜然地僵怔當場,好半響才又開口,語氣卻已經顯然心虛下來,不如早前鏗鏘有力:“我自然沒有實據,不過聽聞人言議論,稱薛郎為求自保以免被逆案牽涉殺妻滅子,薛郎有一庶子並極盡疼愛難道不是事實?有這佐證,可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是麽?在下怎麽覺得這話如此荒謬呢?在下確有庶子,也確實惜重,這樣便能佐證殺妻滅子?敢問邵郎,難道在下不顧骨肉漠不關心才是重情重義德行高尚?”


    邵廣再度噎住。


    尹紳這才替陸離說話:“九哥,我雖與絢之交識不久,然而每每與之論談時事抑或討教文識,深覺薛郎見識頗遠而德行端正,決非人言議論那般。”


    邵廣仍不盡信,幹脆衝陸離說道:“裴鄭族滅不久,令正便因小產身亡,難道隻是巧合?再者薛相四年前朔日朝會敢與謝刺史當堂爭辯,喝止權奸狡言辱君,是為賢良忠正令人欽佩,在下憑此一點,便不信薛相會為權利二字欺壓晚輩,分明是薛郎行為有失正義,為長輩不容,才故布謠傳企圖混淆黑白。”


    當年十一娘確實是要混淆黑白,目的卻並非隻是為陸離正名,讓薛相來背黑鍋,實在也是無奈之計,打算迷惑太後保得薛謙性命及薛氏一族平安,隻這些隱情此時卻不能公開,陸離也隻好應以駁辯:“邵郎所謂我不為世父所容,無非也隻基於無根之說,敝人世父當然決非利欲熏心之輩,也不曾欺壓晚輩,隻我愚昧,實不知為何世父為白,我便必定為黑,世父賢良忠正,因此我就一定卑鄙無恥?”


    陸離見邵廣再度詞窮,心知也不能總圍繞著流言蜚語糾纏不休,將話鋒一轉:“敢問邵郎,如今不少士子議論,都稱邵郎自負才學卻委實狂妄無知,才至於一連四載落第,又毫無自覺連累好友,實為不學無術而不仁不義,邵郎落第是事實,尹郎為你不平存心敷衍應試也為事實,那麽邵郎可自認便是狂妄無知而不仁不義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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