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忽然將話題轉到邵廣身上,卻讓尹紳又驚又疑,他微蹙著濃眉滿是不解看向陸離,卻得對方一笑解釋:“在下確是有意結識尹二郎,隻因有回也是在這餘味軒,恰巧聽聞二郎挽留邵郎,提起為邵郎打抱不平一事,在下深覺有如尹二郎般仗義之人實在少見,為與知交同甘共苦,竟能置仕途而不顧……故生惜重結交之心。”


    尹紳這才恍然大悟。


    而陸離的話卻讓邵廣突然灰心喪氣,重重一歎:“如薛郎所言,在下屢屢落第為實,連累好友更是實情……”


    “邵郎能詩善賦,佳作不少,在下早有耳聞,並尹二郎自身才華也為不俗,他既堅信邵郎落第另有隱情,在下也因一時好奇,暗暗討尋得邵郎投卷之文章一讀,確也讚同二郎之見,依邵郎之學識何至於四載下來連解試都不能通過,因而相托好友賀十四郎暗中一察,果然正如二郎所疑,邵郎是被有心之人算計。”


    陸離這番話讓邵廣再度僵怔,連尹紳都忍不住心中震驚:“薛兄這話是指,有人操縱試舉?”不顧王七郎在座,尹紳連連擊案:“旁餘我不知,隻今科進士狀頭馮絕頂幾斤幾兩我卻清楚明白,別看在長安多場文會上他能作出佳賦妙文,也不知從哪裏請來代筆為其助勢而已,卻能高中榜首,顯然不少貓膩。”


    王七郎這時再也忍不住:“尹郎此話怎說?”


    “我雖早聞靈沼公忠正,不敢妄自揣度王相循私,可事實就在眼前,不由得我疑惑。”尹紳冷哼道:“這馮絕項與我本是親戚,在下表姨母是他嬸母,因兩家素有來往,故而知其根底,德宗一朝,馮絕頂便報考應試,當年可是明經都未曾取中,一回落第他便灰心喪氣,十載以來遊手好閑荒唐渡日,這回卻忽然便能高中進士榜首,讓人如何信服?”


    賀湛這時說道:“王相國雖為尚書令,會試卻非他親自主持,而是禮部侍郎職責,非有糾鬧,尚書令一般不會察卷督評,雖說為防止科舉舞蔽,早就采用了糊名製,然而依照慣例,取士不僅隻看成績,名士薦舉也為重要,故而年年科舉投卷之風不絕,公開尋考官說情甚至從未明禁,因而年年都有些並非真才實學者因為人脈請托而高中也不算舞蔽範疇,實為大家心知肚明之例。”


    賀湛說的也是現狀實情,邵廣與尹紳都是參加過應試的人,再者家族也非寒微,這些慣例當然也清楚。


    “但如同馮絕頂這般不學無術得中狀頭,也實在太過荒謬!”尹紳說道。


    “尹二郎剛才不也說他定是請了代筆?尹二郎是知其根底才察覺貓膩,多數人卻不清楚馮絕項有無真才實學,就算他早年曾經落第,可十年過去,旁人也隻以為他經過多年修習再非吳下阿蒙。”賀湛說道:“科場舞弊早就不是什麽悚人聽聞之事,本身製度上就失嚴格,禮部泄露考題在先,暗允參試者找人代筆應答,隻需預先熟記答卷,莫因夾帶被察抄出來,便是神不知鬼不覺。”


    陸離又道:“先不論這馮絕頂,實因無憑無據,就算七郎知會靈沼公也無濟於事,還是先說邵郎之事,他可還沒通過解試,將之黜落者與禮部無關。”


    尹紳這才回過味來:“薛兄之意,是京縣縣令在中做梗?可四年以來兩縣縣令都有調換,九哥也從未曾開罪過這四人,緣何接連被黜落?”


    邵廣也是滿麵莫名:“我與幾位大令素不相識……”


    “邵郎,有些時候,結怨許是口頭爭執,不是必須得血海深仇。”陸離搖頭:“邵郎生性耿直魯樸,卻非狹隘陰險者,可世上卻不乏睚眥必報之輩。”


    尹紳連連頷首,心說邵九哥的嘴的確頗為得罪人,否則眼下也不會有那麽多庸人挖苦嘲諷九哥,還不是因為從前九哥沒有留心言辭,讓這些人記恨在心。


    “邵郎可還記得毛趨?”陸離問道。


    “可是毛相國族侄?眼下京兆尹!”尹紳一雙小眼睜得溜圓:“是他!”


    邵廣卻覺莫名其妙:“雖在下耳聞過毛君大名,卻從未謀麵,更不提言辭冒犯。”


    看來這位顯然已經忘記四年前在蘇州府那場萍水相逢的突兀爭執,也壓根不知當時那人便是毛趨。


    這下有心點警邵廣幡然醒悟的陸離都覺無可奈何起來,還是賀湛幹脆挑明:“邵郎可還記得蘇州府鮮滋齋,你曾為那店家出頭,並將名諱坦言告之者?”


    “那人便是……”


    “便是毛趨!”賀湛頷首道:“機緣巧合,當年我與王七也正好在鮮滋齋中,對邵郎仗義執言印象頗深。”


    邵廣將前因後果回想一遍,依稀想起仿佛確是在那處見過這兩位,不由悲憤:“便是因為這等小事,導致我一連四年黜落?仗勢欺人,實在仗勢欺人!”他不由拍案而起,想到幾年以來的屈辱與痛苦,真恨不能直衝去京兆府找毛趨拚命,自然是被眾人阻攔下來。


    “不可衝動!”


    “還得從長計議!”


    先且不說陸離等四人如何勸慰邵廣,如何分析局勢,如何道破厲害,隻說這日十一娘入宮,先是被宮人引領著,與“部下”那八位伴讀覲見了太後與同安公主。


    當年繈褓之中尚不及牙牙學語的嬰兒,這時已經出落得婷婷玉立,十一娘打量著,同安不似嬰幼時更像葉昭媛,年齡漸長,卻越發貌若賀衍,雖貴為金枝玉葉,但言行頗為拘謹,看一眼人都顯得小心翼翼,無意間與她四目相會,同安卻仿佛帶著些慌亂般率先避目,似是甚為怕生。


    非太後問話,同安幾乎不會主動開口,開口前必然會下意識先看一眼身邊女官,對其顯然頗為依賴信服。


    十一娘不由想起葉昭媛才剛得這女兒時,抱在懷裏幾乎舍不得撒手的情境,不止一次對她感慨:“妾身有了這孩子,便心滿意足,隻望她平平安安長大,一生順遂。”


    然而還不及等到同安學會喚她一聲“阿母”,葉昭媛便也被斬草除根,死前還被栽上頂謀害皇後大逆不道之罪,同安甚至沒有將生母容貌記清,從此就天人永隔。


    那三年,賀衍對葉昭媛恨之入骨,想必多少會遷怒同安,否則金尊玉貴的一國公主,何至於養成如斯拘謹、小心翼翼。


    這次覲見並沒有耗廢太長時間,太後不過是讓同安先認識了一下眾位伴讀,著重引薦了十一娘,便讓宮人領她們先去安置,接下來的十日暫且都得居於禁內,因同安公主住於拾翠殿,故而眾位伴讀居處便在靠近拾翠殿的浮香廊後一排值舍。


    十一娘做為“特詔”,待遇自是要比普通稍好一些,除了分得獨自暫居的值舍一間,甚至還得了一個宮女近身服侍——再是大家閨秀錦衣嬌養,到底入宮,當然不能帶著自家侍婢一同,普通伴讀都是兩兩一間值舍共用一位宮人,唯那四名特詔與常不同。


    而眼見那紅裙宮女伏地肅拜後抬起麵頰,十一娘唇角微微一卷。


    真巧,竟然是個舊人。


    她起身扶起宮女,雖然沒有賞賜錢物,卻語氣柔和:“我在宮中,需靠姐姐時常提醒儀範,多有仰仗處,姐姐切莫多禮。”


    那宮人受寵若驚:“十一娘折煞鄙人,鄙名月容,萬不當貴女姐妹相稱。”


    宮人唯對皇族才稱“奴婢”二字,當其餘之麵卻隻作謙稱,不可隨意“認主”。


    而這位月容原本卻是從前裴後所居蓬萊殿宮人,甚至是在裴後跟前侍候,因而雖然相隔多年,十一娘也能將她一眼認出。


    縱然月容並非裴後私家侍婢,然而也曾屬親近,依太後性情,不將之斬草除根已算寬赦,如今卻留在含象殿,看其裙佩玉絡,儼然還是殿內侍候高階宮人,這就不得不讓十一娘玩味了。


    難道說月容本為太後耳目?


    這當然大有可能,那時十一娘對太後毫不設防,根本不曾預見太後有朝一日會將她害殺,更兼雖然身為皇後允許四名私家侍婢隨身,絕大多數仍是要在原有宮人中擢選,韋氏入宮多年,雖然一度被小崔後奪去人事大權,可耳目心腹當然不至於被小崔後統統拔除,後來十一娘即便要甄別也不容易,更何況她根本就沒往這方麵甄別。


    當時她擢選月容近身,一來是看她一貫績評皆為優上,顯然循規蹈矩,再者問對之後,也覺月容聰慧卻不失樸實,不比得那些訶諛奉承爭寵鬥強之輩。


    而如今看來,當年大約是走了眼,錯信了這位。


    但十一娘當然不至於惱羞成怒,隻因她對自己受害一事本不在意,若死的隻是她一人,得以新生後也許根本就不想複仇血恨,安樂自在才是她追求的人生境界,若非一定要為至親血恨,當誰樂意再入深宮鬥狠爭強?


    而這宮人即便是太後耳目,最多也隻是在毒害她一事上有所盡力而已,還無能涉及裴鄭逆案。


    本就說不上有多仇恨,十一娘這時自然輕而易舉就能做到心平氣和,待月容細細說道一番基本禮矩,便有兩個宮婢抬入沐浴的香湯來。


    沐浴更衣,也是為了督察眾人身上可有挾帶,依據宮規,是嚴禁挾帶私府物品的,便是穿進來這身衣裳,也需由宮人代管,十日間所著衣裙所佩環飾,皆由宮中提供。


    不過是考慮著侍讀們都是世族女兒,多少要留體麵,因而在入宮之初才沒遭受當眾搜身,這時卻被搜了個幹淨徹底。


    才換好一身侍讀宮裝,就又有宮人來稟,請諸位移步廊外,是太後遣來宮人有話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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