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番搬動,當置身於高床暖枕,為防被醫官察覺自己的裝暈而變生肘腋,何君蘭方才呻吟一聲悠悠醒轉,虛弱無力地喚著自家婢女之名,聽得是被貴人相救,便要急著前往謝恩,不過被宦官溫言阻止了。


    “娘子病弱,可不要再勉力支撐,貴人憐惜娘子遭遇,有意相助,也不忍心再讓娘子勞累,娘子且安心養病。”便說要去催促醫官,轉身離開了這間客房。


    那婢女便跽坐床邊,小聲稟報道:“晉王妃原本不願收留娘子,已經交待了那婢子出麵打發,多得這內侍及時阻止,娘子,必然是這內侍瞧見娘子貌美,稟知了殿下,殿下這才動了惻隱之心,正如奴婢所見,隻要讓殿下目睹娘子容貌,定然不會鐵石心腸見死不救,不過想不到晉王妃如此好妒,將來怕是不容娘子。”


    “隻要如願入了晉王府,更得殿下惻隱之心,晉王妃便不足為懼了。”何君蘭雖然是胸有成竹,奈何她原就在發熱,又在雪地裏躺了一陣,此時連聲音都顫抖著,聽著實在沒什麽底氣,故而也不再與婢女多說,幹脆閉目養神,期待著今晚就能見到“救命恩人”,再施展一番楚楚可憐的動人演技,聲淚俱下的再將坎坷身世親口敘述一遍,博取更多的憐愛。


    未久,隻聽一陣步伐由遠及近,顯然並非一人,何君蘭心頭一喜,滿懷期待的微睜眼瞼,卻見床邊立著三人,一個還是那宦官,另外兩個都是中年男子,年紀與晉王並不相符,穿著打扮更不像皇室貴胄,她不由怔愕。


    宦官微躬著身:“董醫正,司馬先生,患者正是這位娘子,身染風寒,早前已然是暈厥過去,將將才醒轉,還請兩位為娘子診脈。”


    竟然兩人都是醫官?何娘子轉怔為喜,以為晉王殿下對自己果然關切。


    有氣無力的謝了一句:“煩勞二位先生。”


    婢女已經將何氏的衣袖稍稍挽起,露出一截瑩透玉腕來,哪知床前站著的兩位卻不號脈,一個蹙眉直盯著何氏的臉,一個雖未蹙眉,卻也拈著胡須觀望不前,這情形頗有些詭異,未免讓何氏心中直敲鼓——難道被窺破端倪?不應該呀,自己明明是真病!


    不說何氏,就連宦官也是滿頭霧水,他去請醫,不想這兩個冤家正在對弈,聽說隻是個得了風寒的病患,竟爭相推諉,誰也不願來診脈,宦官隻好搬出晉王的名頭,董醫正這才沒法子拒絕,卻將他先喝了出來,也不知與司馬仲嘀咕了些什麽,倒是一齊過來了,愣在這裏隻看不切脈又是在哪鬧樣?


    宦官低聲下氣催促:“兩位……”


    便被董醫正怒目一瞪:“住嘴!”


    這下就給了司馬仲搶先開口的機會,拈著胡須就是一笑:“依我看來,這位病患便是受涼引發體熱。”


    董醫正哪裏服氣:“說不定隻是表征,還有心懷鬱結之內因。”


    司馬仲今日脾氣倒好:“如此,便請診脈吧。”


    董醫正冷哼一聲,這才將手指扣上何氏腕脈,凝神診了片刻,臉色越來越黑,司馬仲哈哈一笑,居然揚長而去,原來兩人作了一場賭注,不經問、切,隻憑望診便斷病症,無疑,董醫正落了下風,需得由他為這位病患診治了。


    對“神醫”而言,風寒自然算不得什麽疑難雜症,董醫正與司馬仲都有些不耐煩接診。


    何氏心驚膽顫地看著董醫正開方,然後黑著臉拂袖而去,尚且沒回過神來,好在有宦官一番好言好語的解釋:“董醫正就是這脾性,娘子切莫在意。”


    “恩公如何稱呼?”何君蘭的態度極為溫和,滿麵感激地詢問宦官名諱。


    “不敢不敢,鄙者一介閹宦而已,不敢當娘子恩公之稱,鄙者賤姓張,娘子稱鄙者張五即可。”


    “還望張內侍代妾身轉告恩謝之意。”


    宦官至始至終沒有說明“恩公”身份,何氏也不說穿是謝晉王殿下,雖然聽宦官口吻,知道今晚無緣麵見晉王,心頭稍覺失望,卻也不泄露於麵上,客套幾句後,便“安心”在此官驛客房養起病來。


    折騰了半天,何氏已然是疲累不堪,不覺當真昏睡過去,一直到半夜,才被婢女喚醒服藥,捂在被子裏發了一場悶汗,再醒來時已然是天光大亮,她那婢女竟然也趴在床邊睡得正香,被何氏喚醒後,才又請了那滿臉不情不願的醫官過來,又經一番診脈,終於得了一句:“安養幾日,便無大礙。”


    何氏才鬆了口氣,又再琢磨著要親自前去謝恩,不想卻聽那宦官說道:“今日大早,貴人已經趕往晉陽。”


    何氏怔住,一時之間大失所望。


    “不過貴人囑咐鄙者,留在驛站內好生照顧娘子,也特意交待了董醫正不得疏忽,勢必要待娘子康複。”


    何氏道謝不迭,卻暗暗橫了婢女一眼。


    婢女會意,連忙膝跪地麵:“多得貴人援救,娘子方能轉危為安,可娘子因被晉陽城中豪霸欺逼,不得不背井離鄉,也不知往何處才能尋得親長,縱然疾愈,隻怕……隻怕嚴寒之季會再度受涼,再也遇不見好心人仗義相助。”


    何氏故作羞惱:“阿月休得多嘴!貴人對妾身而言,已為救命之恩,妾身無力為報已為羞愧,怎能得寸進尺?說到底,都是我之命數,誰教阿耶為官不仁,也是我該得此報。”


    婢女掩麵哭道:“郎主雖然犯了國法,又與娘子何幹?娘子本也是嬌生慣養之官家女子,如今淪落得無依無靠,難道還算不上懲罰?那豪霸欺逼娘子,又何嚐不是仗勢欺人?”


    何氏也垂淚不語,主仆兩人這形狀,真真楚楚可憐引人涕下。


    便連宦官都大不落忍,頓生俠骨柔腸,把脊梁一挺,語出慷慨:“娘子放心,貴人必不忍心眼看娘子遊離失所,之所以留下小人照顧,當然也是為了護侍娘子平安,待娘子見好了,小人便與娘子一同歸去晉陽城,有貴人為娘子作主,且看誰還敢仗勢欺人!”


    那宦官是一番擲地有聲的保證,卻不好在客房久留,待他離開後,婢女阿月又去尋驛丞打探了一回,轉來安慰何氏:“這位張內侍,便是晉王殿下身邊照顧起居之宦官,他既能說出這番話來,想必是得了殿下囑令,原本就是要待娘子養好身體後,再將娘子接去晉王府,那驛丞也說,今日晉王殿下啟程時,神色頗有些不虞,說不定是王妃有意摧促,就是防著娘子接近殿下,都說晉王妃才智過人,依婢子看來,也是言過其實,殿下既然已對娘子動心,她防得了一時莫非還能防得了一世?隻要娘子籠絡好張內侍,有這位居中傳話,還怕將來沒有機緣接近殿下?”


    何君蘭撫了撫自己黑亮的發鬢,莞爾一笑:“自以為金尊玉貴之大家閨秀,又能有多少心計?殿下何等尊貴,豈是晉王妃一介女子能夠拘管得了?這些手段,真真讓人貽笑大方,不過……那位也說了,殿下似乎偏愛風骨獨具之女子,我若表現得太過主動,說不定反而弄巧成拙,故而,你也不要露於形跡了,尤其毀損王妃這話,萬萬不能在張內侍麵前提起。”


    婢女一邊笑著一邊點頭:“婢子問過了驛丞,殿下可並非真如傳言般形容可怖,風儀完全不輸於太原世族子弟,隻不過的確有些矝傲,讓人敬畏。”


    何君蘭微微垂眸:“這是自然,我雖未曾見過殿下,更不曾見過晉王妃,阿母當年,可是有那機緣見過武威侯府嫡女秦氏,據阿母說來,秦氏雖非世族女兒,才貌卻並不輸讓許多,秦氏既然甘為晉王孺人,想來晉王也不至於形容可怖,矝傲暴戾嘛,那也得看對誰,就說那羅郎君,在太原也是橫行霸道,多少人都避之不及,偏偏在觀主麵前低聲下氣,唯恐言行莽撞引觀主不滿,要說來,觀主也是死心眼,隻對飛笛君一往情深,奈何飛笛君為世家子弟,根本不可能停妻另娶,觀主竟然為他鬱鬱而終。”


    婢女深以為然,抱怨道:“觀主若是從了羅郎,娘子也不會無依無靠,羅家在太原,可不會懼怕那……”


    她話未說完,隻見自家主人臉色一變,立即住嘴。


    險些忘記了,要不是秋山觀主病逝後,任憑娘子如何懇求,羅郎君就是不肯拔刀相助,娘子也不至於落得這般下場,被人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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