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氏之子婁秀,尚未及冠,卻在十五歲時已經娶妻,如今兒子業已兩歲,哪曾想,因為毛維任了太原尹,婁秀與其幾個孫子因為年歲相當,交好起來,又毛維一個妾侍,生了個庶女,方剛及笄,與這婁秀見過幾回,兩人便眉來目去,很有幾分曖昧。


    樊氏原就對這個兒子寵慣非常,知此一事後,非但沒有責斥,甚至起意幹脆讓兒子停妻另娶,心想要是什麽兒子成了姐夫女婿,姐夫必定會不遺餘力支持兒子奪得族長之位,將來婁卓那老匹夫伸腿咽了氣,樊氏便不用再看繼子繼媳臉色,婁家萬貫家私,豈不任由她母子二人揮霍獨占?


    原本毛維好歹也算高官,又是世族,若然是嫡女,絕無可能與豪族聯姻,但是庶女嘛,那便大有可能了,更何況這庶女還非良妾所出,是個婢生女。


    而那妾侍,原就是毛夫人為了固寵安排,她當然不至於妒恨這對母女,聽姨妹樊氏一提,便就動意,奈何婁秀元配也是豪族女,並非全無憑仗,毛維那時急著收買人心,故而並不讚成這門婚事。


    因在他看來,婁家已為“黨徒”,大無必要為這一門子女姻緣,將另一門豪族推向新政係。


    隻是眼下,婁秀嶽家已經對新政心悅誠服,甚至於向晉王府主動示好,毛維見爭取無望,也就不大阻止兩個女人促成此事了,畢竟太原婁為大富之族,庶女若能嫁給婁秀,將來對他也不無益處。


    是以樊氏便放開手腳苛虐兒媳,終於逼得那女子忍無可忍,自請和離。


    婁秀成了自由身,樊氏也便奔忙起向毛府求婚之事,這日打點禮信,正欲出門,與表姐商量納吉之禮,不想卻被管家阻止:“主母留步,翁主交待,不許主母出門。”


    語氣蠻橫,神情傲慢,將樊氏氣得立眉豎目,奈何這管家是婁卓心腹,一貫囂張無禮,這些年來,因為婁卓懶怠過問家事,管家也就隻服侍他花天酒地,有些時日未與樊氏發生衝突,但樊氏還真不敢在他麵前太擺主母架子。


    “我是為秀兒婚事,往大尹府商討禮儀。”樊氏拉著毛大尹這麵虎旗,意欲震懾刁奴。


    刁奴卻根本不服這套,冷笑道:“主母若不是往大尹府,主翁也懶得阻止主母出入了。”


    原本婁卓並未讓樊氏去見,可事情鬧至這樣地步,樊氏當然要去討個說法,外強中幹地丟下一句:“我這就去問夫主是何主意。”便踩著鏗鏘有力的步伐往婁卓宴息的院子那頭走去,可越是接近,樊氏的氣焰便越是低落,至到堂下,又見兒子婁秀已然惶惶惑惑地跪在那處,她的心裏更是“咯噔”一沉。


    自打婁卓去長安被人毆傷,造成那不在表麵的殘疾,脾性更比從前暴躁十分,莫說對諸多美婢侍妾動輒施暴,便是對子女,一句不好便施棒責,等閑時,家眷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就怕觸怒,樊氏雖是主母,在婁家也可謂“一人之下”,然而心中卻實怵婁卓這麽個家主,否則也不會那樣在意繼子對婁卓的討好,想盡辦法也要破壞何君蘭進門,讓婁卓遷怒繼子,順理成章將家主之位交給她的兒子婁秀繼承了。


    便是這刻,見兒子如此形狀,樊氏正要詢問一聲,不過是聽那管家陰著聲一句:“郎君剛被主翁教訓,方才跪此思過。”樊氏便再不敢多嘴,長長呼吸了幾口氣,終是將怒火徹底熄滅了,又才放輕步伐拾階而上。


    婁卓正靠坐雕格弧足榻上,半敞衣襟,閉著眼任兩個美婢捶捏著腿腳,又有二婢在一旁扇涼,而這四婢雖然明媚鮮妍,臉上笑容卻都有些顫顫巍巍,跪著那位,瑩白臉麵上還印著幾道紅痕,也不知是被打傷還是掐傷,卻縱管畏懼,必須又得強顏歡笑。


    婁卓連胸膛似乎都幹癟下去,因為削瘦,更顯出一張馬臉,儼然是動了怒火,有如罩滿陰寒,聽見樊氏問安,翻起腫脹的眼瞼,昏濁得似乎遍布死氣的眼睛,讓樊氏生生打了個寒顫。


    就是這麽個匹夫,看著像大半截身子都已經入土,卻偏老而不死,甚至於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是苟延殘喘,遲遲不定繼承族長權位,以至於樊氏既盼著他咽氣,又擔心年長的繼子占據主動,騎在她母子二人頭上耀武揚威。


    婁卓一聲不響,由得樊氏將話說完,無非還是那套毛大尹如何毛夫人如何的說辭,以及大尹那庶女如何賢惠,這門姻緣若成,對太原婁多大益處。


    終於是冷笑:“樊氏,你當老夫這幾年不出門,就耳聾智昏不成?自從毛維來了晉陽,當我不知你三天兩頭便往府衙走動,將多少珠寶錢財拱手相送,我不理論,無非是看著毛維雖然被罷相,到底還未被韋太後徹底厭棄,交好些,對我太原婁家有益無害,可是如今呢?”


    婁卓一擺手,無論扇風的還是捶足的,盡都無聲無息退了出去,唯有那管家將他扶著坐起。


    “如今毛維已經被晉王府徹底壓製住,他那些黨徒,貶官者貶官殺頭者殺頭,丁牢則那蠢貨為他赴湯蹈火,落得是什麽收場?家破人亡!毛維不是信誓旦旦,保證諸豪族無損利益,眼下如何?新政到底是順利頒行,緊跟著官府就要依據新稅法,向各家征收賦稅,毛維已經是一敗塗地,你竟然還逼著子媳和離,意圖讓婁秀娶毛氏女為妻?你這是眼看著隻用一個何氏,還不夠讓晉王妃遷怒太原婁,一門心思要將我一族往晉王妃鍘刀底下送?!”


    婁卓越說越動肝火,竟抓起案上台盞,向樊氏砸了過去。


    好在樊氏早有準備,倒是躲開了一砸,多少辯解的話,到底是不敢再說了。


    “真是個蠢婦!”婁卓氣怒不已,胸膛起伏有若風箱鼓動:“那何氏,分明就是被你與你那好姨姐收買,意圖行使美人計,也還罷了,可你們兩個蠢貨,聽聞何氏已得晉王寵幸,竟然瞞得嚴嚴實實,你當初是怎麽唆使我?說那何氏不過是被晉王妃一時好心收留,為防何氏汙賴,將人討要在手才能永絕後患,你這是巴不得晉王遷怒太原婁,借晉王這把匕首,收拾了我這家主,好讓你母子二人為所欲為,將太原婁萬貫家財,都拱手送給毛維?毛維究竟是你姐夫呢,還是你姘頭?!”


    樊氏聽聞這話,臉皮頓時紫漲:“縱然妾身對何氏一事,考慮確有不周,夫主也不能空口汙賴,毀我清白。”


    “我可沒這閑情追究。”婁卓動怒之後,似乎又覺乏力,再度半倚下去,冷笑:“如你姐妹二人,姿色沒有姿色,智計沒有智計,空有世族女這一出身,蠢笨不堪,當初我是瞎了眼,才被你那兄長瞞騙,娶了你這麽一個再嫁婦,倒是為你兄長除了包袱,婁秀是你所生,卻也學足了你之愚蠢,瞅著有機會娶世族女,迫不及待便休棄元配,毛氏女是什麽玩意,賢惠?好個賢惠閨秀,敢與有夫之婦眉來眼去。”


    婁卓將樊氏狠狠斥罵一場,直數落得這婦人羞憤欲死,到底還是被禁止了出入自由,當樊氏終於得了一個“滾”字,管家連忙呈上一碗乳酪,低聲勸道:“暑氣時,主翁何必動怒?”


    “我不動怒,這蠢貨哪肯消停?”婁卓不需潤喉,懶懶揮了揮手,臉上怒氣卻倏忽間消退無蹤:“明日便讓婁秀離開晉陽,讓他去正平,那處亦有百頃桑田,兩處產業,也足夠他這一生揮霍,至於他姻緣之事,交給六郎媳婦操持,宜擇絳州之地門戶,今後莫再讓樊氏與他聯絡。”


    這便是要將婁秀“發配”去絳州了,顯然,婁卓已經無意讓這個兒子繼承家主之位。


    “可是主翁,如此一來,便是徹底交惡了毛大尹。”


    “不徹底交惡,又怎能贏得晉王妃高抬貴手?因著樊氏,我太原婁可早就被晉王係視為毛黨了!這時巴結晉王府已晚,也隻好與毛維劃清界限,你交待六郎媳婦,日後但凡赴宴,若有人問起樊氏,讓她不需隱瞞,就說是被我禁足,不讓她再惹是生非。我真是老了,這回才險些判斷失誤。”婁卓長歎:“若我早知晉王妃有意振興商市,一早便與毛維楚河漢界了!我婁家可不比得晉陽丁,隻瞅著占田與那官廨捉錢獲利,晉陽城裏,可就有二、三十處商鋪,就算不是盡數自營,隻要商事繁榮,租賃出去,獲利亦豐,眼下但望為時不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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