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婁卓評為蠢婦之一的毛夫人,這回卻要比毛維先一步察覺“眾叛親離”的苗頭,倒並不是說她這回突然機智了,實在因為近時正熱絡著親上加親的樊妹妹,忽地冷淡下來,遲遲不來商量納吉之事,說好將婁秀的庚帖送來,也沒了影,那侍妾先著了急,明裏暗裏問過幾次,毛夫人少不得關注。


    這日便讓助著她經管家務的一個嫡孫媳婦去一趟婁家,說是去探望姨祖母,實際也是過問一下兩家聯姻之事,哪知孫媳回來,一臉官司:“莫說麵見姨祖母,竟連門都沒讓我入,婁六娘子打發個仆嫗知會一聲,說道是姨祖母被姨祖父禁了足,不讓見客。”


    在這媳婦看來,可是件稀罕事,因著高門大族,縱然是主母觸怒家主,真被禁足,也沒有與親朋好友這樣直說的理兒,大多都是套用“抱疾”的說法,再者樊氏又不是新媳婦,婁卓前頭幾個庶子可都當祖父了,已經是一家“老祖宗”,這得犯多大過錯,婁卓才至於一點不顧樊氏的顏麵,讓她“閉門思過”呀。


    毛夫人聽後亦覺驚怒,卻仍擺著高高在上的架子不願親自出馬,這回打發了長孫出麵,直接問婁卓討要個說法,長孫倒是不辱使命:“姨祖父好荒唐,竟咬定姨祖母苛虐子媳逼人下堂,不慈不義,怪罪姨祖母一味寵縱秀表叔,孫兒忍不住理論幾句,姨祖父甚至連十五姑都怪罪上了,言辭極盡無禮。”


    毛夫人哪裏還想不到婁卓是為反悔這門婚事,氣得咬牙切齒,可她也知道幾分婁卓的脾性,若是再上門理論,也隻不過再遭一番侮辱,故而度量之後,隻好如實回稟毛維。


    “婁卓那老不死,定是眼看著如今情勢,起了見風使舵之意,這個首鼠兩端小人。”毛維照樣不怎麽放在心上。


    不是他遲鈍,全因自一起初,就壓根沒有將太原諸豪族真正放在眼裏,將人盡都當作棋子罷了,眼下情勢所逼,連郭居安得蜀王之令,也勸說他暫且韜光養晦,毛維徹底歇了抵製新政的心思,決定隱忍,等著晉王係被過河拆橋,那時太後將之視為忌憚,他再落井下石,如太原婁等家族,所圖無非利益而已,說得上絲毫忠義?屆時眼見他又得勢,自然便會趨之若鶩,誰還會與晉王係共存亡?


    又想那婁卓,還算是親朋呢,自打他任了太原尹,除了聽由樊氏前來走動,送了幾回財禮,甚至不來親自示誠,更別說衝鋒陷陣赴湯蹈火,明顯一直便在觀望,這會子企圖劃清界限實在不值得驚奇。


    “十五娘嫁給婁秀,我且還為她委屈呢,婁卓反悔更好。”毛維為著不再樹敵,選擇了忍氣吞聲。


    毛夫人卻大覺臉上無光,私下忍不住衝晚輩抱怨:“樊家枉為世族,子弟卻多失教,涼薄無情,當時姨母因不忍見子招被翁姑苛虐,主張子招和離,沒想姨母逝後,子招竟不被同胞兄長所容,又貪圖婁卓聘金,給子招找了這麽一個老匹夫,子招再怎麽,嫁給婁匹夫也有二十年,為他生下一雙子女,如今也是曾祖一輩人,居然還受禁步之辱,我那姨母泉下有知,還不知怎麽心痛。”


    倒是很為樊表妹日後憂愁,連帶著自己茶飯不思幾日,鬧得庶媳、孫媳們好不擔憂,忙亂了一陣延醫請藥,甚至驚動了幾家黨羽,紛紛遣女眷登門問候,毛夫人在眾人各色安撫下,終於康複起來,不覺便臨近了壽辰,又得張羅起來——


    這也是毛維的主意,雖說暫時失勢,不得不向晉王府屈服,到底還存著“東山再起”之願,便越發不願表現出頹喪情景來,讓人看輕,這回毛夫人過壽,他倒是格外用心,流露出要大宴張辦的意思。


    毛夫人曆來就喜風光,於是再度振作,隻子媳們忙碌壽宴之慶時,卻都有些隱隱的憂愁,可誰都不敢率先啟齒——毛維幾個嫡子,此時都已入仕,各自都有任所,並不能齊聚晉陽,唯有幾個被毛夫人打壓,無緣科舉的庶子,尚且遊手好閑著,留在父母膝下盡孝,庶媳們都是小心謹慎,唯恐觸怒,恍如一排據了嘴的葫蘆,連奉承討好的乖巧話都不敢多說。


    毛夫人自也不放心讓庶媳們經管家務,她的嫡長孫雖未入仕,卻是早被毛維規劃好科舉的路子,倒不是說毛維有多重視德教實才,畢竟大周自從建國,多推崇進士出身,毛維雖是靠著結黨獲利,到底自恃世族,況且年輕時也體會過不經進士入仕的艱難,故而格外執著些,說穿了,也就是不願後世議論他這一門為暴發門第,而期待著躋身京兆十望,成為既有實權,又有聲望的鍾鼎之家。


    故而但有些微資質的子孫,毛維都不願讓他們獲取門蔭,要求用心學業,走那“堂堂正正”的科舉之道,於是孫子們除了“曆練”交遊之外,多少也得用心於經史,哪有閑睱管理庶務?也就隻有實在沒有天資的,方能擔當管家這一任務。


    如今毛夫人付以管家重托之人,其實是她嫡出次男長子,娶妻薛氏,是毛維同胞妹妹的孫女兒,當然和京兆薛大不相幹,五百年前也數不成一家子,然而這薛氏雖然出身不顯,既為毛夫人嫡孫媳婦,人又乖巧討喜,年雖不至雙十,處事卻果斷利落,故而深得毛夫人心喜,曆來高看一分。


    薛氏當仁不讓,承擔起為祖母賀壽的事務來,眼見著幾個嬸母支支吾吾,不肯說實話,她便有意出頭,這日當著眾人的麵,提出一事:“大母有所不知,因著晉王妃推廣那霓珍繡,雖說不過是商賈手段,並非真用霓翠羽飾裝點華服,奈何說服了太後助勢,竟引得豪貴之家趨崇,眼下莫說是晉陽,便連長安、洛陽等地,盡皆信稱,道是‘若無霓珍衣,必為寒門戶’,更甚於舉宴時陳設,隔障繡屏,也必用霓珍繡,大母不依常俗,然而世人卻不存雅見,甚至有那些短見鄙人,以為咱們是無力購求霓珍繡,諸多輕看。”


    原本前朝廣國,皇室貴族服飾,推崇鋪飾霓翠,導致雄翡雌翠幾近滅絕,故而“鋪翠”華衣貴比千金,往往也隻能是點飾,不能大麵積裝飾,至大周,太宗帝禁絕鋪翠,雖說武宗盛世之後,又有鬆弛,然而真正能得翡翠二色鋪飾化服者,也隻是皇室而已,比如韋太後,眼下華夏唯有此婦,能擁有真正的鋪翠華服,其餘人不能享有,那麽隻能追求“效仿”,這也就是霓珍繡價格雖貴,卻供不應求的原因。


    事實上十一娘起意利用霓珍繡,也正是洞穿了市場需求,效仿皇族是諸貴心願,隻要霓珍繡看似“翡翠”,究竟是真羽,抑或繡線仿成,其實不那麽重要。


    當然,還是必須杜絕有人“貴勝”韋太後,打個比方,要是連韋太後都不能享受“翡翠”衣用,那麽仿製品就不能推廣了,否則豈非天下盡享皇族之尊?隻有韋太後一人享受“翡翠”,方能接受霓珍繡的推廣。


    ——再怎麽肖真,也是“山寨”,無犯皇族特權。


    這就是說,經韋太後“宣傳”,大周衣製又加一筆約定俗成,那便是——太後服用真“翡翠”——諸貴服用霓珍繡——平民百姓隻好望而興歎。


    毛夫人因為痛恨晉王妃,故而抵製霓珍繡,然而她不能阻止大勢所趨,現下若興宴席,主家不服用霓珍繡,眼看著客人們顯示尊榮,必定會遭獲輕看小瞧。


    更不說,霓珍繡當真美輪美奐,薛氏這樣的年輕媳婦,無不渴望擁有,奈何毛夫人不許,隻好眼紅人家,便趁這機會,意圖說服毛夫人打破成見,暫且拋卻與晉王妃間的義氣之爭,追趕一把潮流。


    故而又格外誇大一番霓珍繡對於門第貴賤的影響。


    毛夫人果然上當,哪容被人小瞧?冷哼一聲:“再怎麽鼓吹,也不過市麵常見,如今霓珍繡不是已經在明華坊開張營業了?隻要真金白銀,還怕一衣難求?”


    什麽阿物,就算貴極,不過也是百萬錢一套衣罷了!


    (戰場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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