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夫人其實也是今歲元宵之後,才從長安前來雲州,倒不是她不舍京都繁華,四年前王績授職雲州刺史時,考慮到雲州城萬事待興,連刺史府都是一片斷壁殘垣,各項物資缺乏,女眷跟來實在太不方便,故而直到眼下雲州已然初具規模,袁夫人這才趕來團聚,相比十年前的憂心忡忡,眼下她因為夫君與兒子仕途平順,倒更顯雍容華貴了,不過眼見從前那個小小的庶女,如今身份更要比她高出一頭,袁夫人不免還是感慨萬千。


    她那時雖說看好十一娘的早慧伶俐,給予幾分憐愛,卻萬萬不料一個庶女竟然有幸成為親王妃,雖說晉王燁的愚頑是眾所周知,不具才幹,但袁夫人以為晉王也不需要具備太多,有這身份就已經足夠了。


    她的兩個女兒,都是嫡出,相府千金,也不見有這等幸運呢!


    就更不說韋太後竟然寄望晉王妃治政太原,這可是極有可能被寫入史冊,永垂不朽的榮光,那是多少男子都不能企及的。


    此時十一娘已經略經休整,完全看不出風塵仆仆的模樣了,她正值妙齡,自然容光煥發,雖一口一聲“袁世母”,從神態到口吻都格外親和,可不知為何,袁夫人就是覺得有種隱隱的壓迫感,又兼格外複雜的遺憾與失落,要是她的兒媳柳四娘也有這份才幹,說不定兒子的官職這時便已經突破五品了!


    雖然說,七郎王寧致終究沒被柳蓁這個妻子連累,造成任何不順,但是因為舊事,袁夫人始終無法放下芥蒂,就算眼下柳蓁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袁夫人仍然還是看這個兒媳不怎麽順眼。


    鬼使神差之下,忽然便拉住了十一娘的手:“王妃還是孩童時,妾身便看出王妃不同平凡,這時更加再不懷疑了,隻可惜,若論姻緣……王妃到底還是不比阿蓁福氣。”


    十一娘當然明白袁夫人的話,倒不是“狂妄自大”宣稱賀燁比不上王七郎,說的無非是姬妾之事而已,王七郎直到如今,可都沒有納妾。


    她也看穿袁夫人隱隱期待的神色,但當然不肯為了賢名,去拉阿蓁的後腿。


    王七郎忠孝,是個名符其實的君子,但依這時的風俗道德,納妾與否當然不是評定君子的標準,王寧致不像尹紳,沒有拒不納妾的“家規”,但十一娘卻知道阿蓁的真性情。


    阿蓁父母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阿蓁對丈夫的期待,當然會加入這一條,所以無論袁夫人怎麽逼迫,因阿蓁堅持,王七郎都不肯納妾,可這世道,雖說男人納妾合禮合法,但也存在不少妒婦,女人們並不是個個奉行“賢良”,甘願被所謂婦德奴役,就如阿蓁這般,嚴格論來已經觸犯“不順父母”以及“多妒”,奈何不僅王七郎護妻,祖父王淮準翁爹王績也不在意,袁夫人再怎麽折騰,也沒辦法刁難住阿蓁。


    十一娘腦子被驢踢了才會附和袁夫人!


    她莞爾輕笑:“四姐的確比我少了許多煩心事,不過四姐夫倒也甚是讓人羨慕呢,夫人有所不知,後宅爭風吃醋之事屢常發生,便連殿下有時也難免煩躁,好幾回指責,說道有些人根本便是居心不良,為丁點得失不依不饒,哪裏是為他著想。”笑容又更深幾分:“正是因為四姐能夠全心全意相夫教子,四姐夫才能專心於國事政務,俗語有一句家和萬事興,我認為確為至理名言。”


    又緩緩說道:“早前聽過一些流言蜚語,道是姐夫不顧手足,世母苛待庶子,我便很為世母與姐夫不平,好在是京兆王門風肅正,立即澄清謠言,責罰無事生非者,世母與姐夫名譽得保,居心叵測者自取其咎,真真大快人心。”


    袁夫人自己便不是真賢良,對姬妾庶子多有苛薄,難免讓人懷恨,王績來雲州,有意將庶子帶來任上曆練,初心是好的,也是他明知庶子資質不如嫡子,科舉無望,學些本事也有利於將來自立門戶,誰知姬妾以為是袁夫人挑唆,暗下散布流言,王相國知道後勃然大怒,狠狠處罰王績姬妾不說,將庶孫也留下來親自嚴教,並沒讓他跟來雲州,袁夫人卻沒有因而受到怪罪。


    十一娘舉這例子,就是暗示袁夫人,你自己尚且險受其害,也並非完全沒有錯處,這時竟然還不放棄讓兒子納妾,難道眼看兒子夫妻失和,你這當母親的就滿足快樂了?


    袁夫人也算老於事故了,當然聽得明白晉王妃的言下之意,是萬萬不會因她幾句挑唆就眼紅堂姐四娘的,立馬就偃旗息鼓,歎道:“真是家醜,妾身羞愧萬分。”


    十一娘也就此打住了,畢竟袁夫人是阿蓁婆母,雖不大好相與,但看阿蓁這些年來遊刃有餘,顯然能夠應對,她也沒有必要幹涉太多,表明立場便已經足夠,便主動拉了袁夫人的手,問道王十五娘:“一別多年未見,我掛念得很,十五姐現在何處?”


    說道這話題,袁夫人便連連抹淚:“十五娘夫君授職巴陵令,可是在叛亂發生之地!如今已經失去音訊了,也不知,巴陵是否得保。”


    十一娘沒想到一問便戳中了人家的心頭痛,很有些過意不去,也實在擔心王寬的安危,因勸道:“吉人自有天相,十五姐心存仁厚,必然不會遭遇險難。”


    她這幾年,所有心力都放在京中及太原,實在無睱旁顧,對於南邊現下是什麽情勢,十一娘除了從邸報中得知,以及賀湛那些零星消息外,便再無更多途徑了,但她這話倒也不全是安慰而已,朱子玉並非陰歹之人,這是陸離當初的評斷,十一娘還是信任的,更何況眼下時局,朱子玉圖的是推翻韋海池問鼎九五,打的也是英宗嫡孫的正統旗號,所以他的行事必然會因為旗號而受到約束,縱然攻占巴陵所在的嶽州,也不會大開殺戒,至少不會屠殺婦孺。


    但袁夫人當然不會如此樂觀,突然便淚如決堤,連連抱怨:“當初我就不讚成這門親事,我隻有三個子女,七郎在外任職,十五娘也是遠嫁,唯有十一娘留在京都,但十一娘到底嫁為人婦,哪能時常歸寧承歡膝下?十五娘若非遠嫁,如今也不會生死未卜。”


    忽聞一聲:“你又在抱怨什麽?!”


    原來是總算忙完公務的王績,這才來見晉王妃,不想還沒進門,便聽見妻子的抱怨之辭,他頓時大動肝火。


    十五娘的婚事可是父親擇定,女婿雖然不算驚才絕豔,也是上進踏實的孩子,誰想得到會被授職巴陵令,又正逢內亂爆發呢?袁氏在晉王妃麵前如此抱怨,簡直就是不知所謂!


    袁夫人一見丈夫,頓時清醒過來,訕訕止了哭聲,抹了眼淚,正要轉寰幾句,可迎向前去,竟發覺來的不僅僅是丈夫,還有好幾個屬官,雖說都站在老遠之處,但顯然是聽到她的哭怨才有意回避,袁夫人頓時又惱又愧,幾乎忍不住想質問,為何將屬官帶入內宅,又立即想到晉王妃可不是普通內宅婦人,身擔著治政之務,說是丈夫眼下上官都不為過,屬官們自然要來參見的,倒是她將晉王夫婦的住處安排在內宅,是有些想當然了。


    一時間又覺羞愧,都不知把臉怎麽放了。


    王績長長歎息一聲:“先去準備晚膳吧,王妃雖不挑剔,殿下可難侍候。”


    也不多理會袁夫人,王績整理衣容,恭恭敬敬一禮:“拙荊隻知內宅事務,考慮不周,這處偏廳略嫌狹窄,王妃莫不如在廊下接見諸位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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