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與楊懷犀的棋局剛才擺下,碧奴便在門外探一探身,見王妃對她頷首微笑,知道議事已經告一段落,是示意她稟事不需回避在場中人,也就直言了:“王郎將堅持求見王妃,雖因傷勢甚重行動尚且有礙,然其左右親衛皆責王妃避而拒見不懷好意,若生鬧亂,隻恐韓隊正亦難以安撫,難免驚動府中耳目。”


    王橫始一行人,是被安置在整座王府最為幽僻的東外苑,十一娘又下令府中親衛看守門禁,不許仆婦家人接近,這一行人是經死裏逃生,到了晉王府卻有如被軟禁起來,王橫始數回求見,皆被十一娘推脫拒絕,他心中焦躁,他的那些忠心耿耿的心腹當然也憂憤難捺,而十一娘情知王橫始見她目的,一再拒絕倒不是因為愧不敢見,確然是為王橫始傷勢身體考慮,不忍讓他傷上加傷。


    聽了碧奴的稟報,十一娘詢問道:“師公有無言及王郎將傷勢?”


    “婢子早前才隨天師探望王郎將,天師道其心脈之創已然無礙,不過到底傷及筋骨,想要恢複從前勇健,必須靜養至少兩載,又言王郎將心急焦灼,反不利於康複。”


    十一娘歎道:“我也不能總是避而不見,免不得揭開那層傷疤了。”已是站了起身,想想又再囑咐:“還是去請師公在場,萬一王郎將激憤之餘心脈再有損傷,師公也能及時醫治。”


    她正往外走,賀燁卻也起身跟隨:“我與王妃同去吧。”


    十一娘思謀一番:“也確然需要殿下出麵,才能震懾住那些雲州親兵。”


    兩人便坐上肩輿,一前一後往東外苑去,途中雖察覺有幾個探頭探腦的仆婦,隻不理會——雲州亂局,為太後授權十一娘促成,即便賀燁一貫撒手不問軍政要務,但十一娘究竟是女子,麵會兵勇,拉上“有勇無謀”的晉王殿下“護駕”並不有悖情理,縱然這些耳目通報予太後,亦不關要緊。


    待入東外苑,因有親衛把守,徹底杜絕了耳目鬼鬼祟祟的刺探,但十一娘今日卻帶上了艾綠隨行,偏巧曲豐兒在門禁值守,眼見身著女裝的艾綠,大覺麵善,盯著看了一陣,滿腦子疑惑卻就是不能將這婢女與“艾兄弟”聯係起來,艾綠當然也瞅見了曲豐兒,卻目不斜視同他擦肩而過,暗笑這人真是個呆子。


    晉王夫婦在王橫始養傷處落轎,“徐老大”當先便衝了出來,他曆來耿直,一副武人脾性,又兼此時對晉王妃滿腹怨懟,言辭便滿帶譏損:“王妃終於肯露麵了,郎將對待王妃何等情義,遭遇奸人殘害,王妃竟絕情至此,非但不肯援助,反將郎將及我等軟禁在此,難怪連孔聖人都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這話大有道理。”


    展肚子後一步跟了出來,這幾日他倒是衣不解帶照顧著王橫始,以償心中愧疚,然而他雖對王橫始滿懷欽佩,這時對“徐老大”的話也有些聽不順耳,先喝一聲:“不得無禮。”方才抱拳禮見:“郎將行動不便,不能出迎,隻好請殿下、王妃室內敘話。”


    晉王夫婦自然都不會與“徐老大”一般計較,當先入內,“徐老大”為首的雲州親衛跟在後頭虎視眈眈,而尚且不能行走的王橫始隻在裏衣外敞披一件大氅,被人抬扶下床,到外室一處坐榻上,平日裏梳得公公整整的一頭黑發也任由垂散披肩,襯托得蒼白的臉色更加沒有血色。


    他從來玩世不恭不拘禮節,此時心中又隱隱有了幾分猜疑,既不能站立,幹脆也省卻硬要讓人摻扶揖見的虛偽,黑沉沉的一雙眼睛直盯著來人,似乎對賀燁的隨同微覺詫異,但王橫始顯然已經無心關注這些細枝末節了,把展肚子早前體貼他傷重乏力放在一邊的憑幾用盡全力推開,憋一口氣直直坐正,他原本方正的麵廓,這幾日間更加顯得銳硬,不再似那個白袍玉麵、嬉謔恣意的青年,變得異樣冷沉。


    沒有寒喧,沒有質問,似乎是心平氣和的陳述,因為傷重虛浮的氣息,讓王橫始這番話似乎更加不具威脅。


    “我不顧大父阻止,執意率三萬部將救援廣陽之危,固然為自作主張,可能激怒大父,不過我從來不是逆來順受之脾性,以往也曾做出不顧大父主張任性出征之事,大父雖氣惱,事後少不得責罰,可絕不會為此急怒攻心病倒,更不會治我忤逆之罪,囑令對我痛下殺手,我那叔父封蔽廣陽城,出城伏擊欲置我死地,必定是趁我不在雲州,利用那妖道將我大父控製、威脅雲州部將意圖奪權,大父危在旦夕,始懇請王妃助我人馬,救我大父於困禁之中,問罪王知禮大逆不道之惡。”


    這番話時,王橫始一直逼視著晉王妃,他沒有忘記不久前的慶功宴上,這個女子執盞相敬,不無誠摯一再感激他兵援廣陽的情義,他是有猜疑,但仍然不敢置信晉王妃會見死不救,不敢置信晉王妃對他不過是欺騙利用,這些天來,意識清醒時他廢盡思量,也找不到晉王妃會偏助王知禮的理由,他其實以為是自己遭遇劫難與突變的原因,才這般多疑這般敏感,他甚至期待著晉王妃在這幾日,已經做為援救大父的行動,接下來便會告訴他一切有驚無險,王知禮已被逮捕待審,雲州重新被大父掌控,之所以避而不見,是因不想讓他勞神耗思,是為讓他安安靜靜的養傷。


    十一娘沒有回避王橫始的逼視,她也十分的平靜。


    “王都督已然亡故,王知禮已然上報朝廷,聲稱王郎將你忤逆不孝,致使王都督氣急攻心中風臥床,雖經及時救治,仍不幸撒手人寰,臨終前遺令由他繼掌雲州兵權,並逮問王郎將忤逆違紀之罪。”


    一切奢想徹底破滅,王橫始忽覺眼前一片漆黑,胸中似有腥甜翻湧直衝咽喉,縱使握緊拳頭,也克製不住指掌的痙攣,他首先感覺到的甚至不是絕望,而是錐心刺骨的悲痛。


    他到底是做了什麽啊?他做了什麽才把祖父留在雲州城,留給了喪心病狂的王知禮及那妖道,導致祖父被活活害殺,他可以想象祖父的死不瞑目,悲憤絕望地終結此生,倘若他不曾離開,王知禮或許就難得可乘之機!


    巨大的悲愴有若怒濤卷湧著王橫始,縱然是閉緊雙目,也沒法克製淚意滲出,他聽見耳畔震響的轟鳴,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法歸複理智。


    但那轟鳴聲到底還是逐漸低散了,他又依稀聽見心腹親兵似在痛哭喧吵,意欲入內質問晉王妃卻被阻攔,晉王夫婦卻格外詭異的沉默著,似在欣賞他的懺悔與悲慟,這一刹那,王橫始其實已經明白了所有的事,但他不甘心。


    他終於睜眼,眼睛裏已是滿布血紅。


    “王妃心知肚明,大父必定是被王知禮害殺,王知禮弑父奪權,我與他不死不休,始最後一次懇求王妃,助我人手,助我親手報仇血恨!”


    “王知禮弑父奪權,不忠不孝,國法難容,我答應郎將,絕不會容他逍遙法外。”


    晉王妃這話顯然大出“徐老大”等的意料,喧吵聲驟然平靜。


    然而王橫始卻聽明白了晉王妃的言下之意,終於一笑,隻那笑容裏卻盡含冷誚:“然而王妃是不會再放我回歸雲州了。”


    “是,我會上報朝廷,郎將你遭遇王知禮伏擊,雖被眾親衛拚死救出重圍,然而終因傷重不治,卒於晉王府。”


    “王妃要斬草除根?”


    “不,我不殺你。”


    “王妃以為留我苟活,足以回報我救援廣陽之情?”王橫始大笑出聲,又是連聲急咳,唇角溢出鮮血,再開口時已是嗓音嘶啞,陰鬱有若兀鷲:“為什麽?我以赤誠相待,王妃卻以絕決回報,為什麽設計雲州王禍起蕭牆,究竟為什麽背叛辜負?晉王妃,我王橫始自問沒有行為於你有損之事,為什麽你要如此算計於我?”


    “雲州王蕭牆之禍,確有我推波助瀾,不過王郎將亦該心知肚明,就算沒有外人添柴加火,雲州王內部矛盾激化也在所難免,你質問該是,為何我不助你奪勢,為何要放縱王知禮弑父奪權。”麵對王橫始的質問,十一娘仍舊心平氣和:“原因很簡單,因為雲州王擁兵自重,懷不臣之心,我奉令於朝廷,故從一開始,與雲州王便不是同盟,王郎將說是赤誠相待,那麽敢問王郎將,有朝一日繼掌雲州軍權,是否企圖揮師西進?”


    “我終究是有眼無珠,原來晉王妃果然為韋太後走狗。”王橫始出言越發不遜。


    “是,王郎將的確不曾識我,然而我早已洞悉王郎將野心,所以,勝負已定。”十一娘並不為自己辯解,一來她的確利用了王橫始,再者其實一直清醒,他們兩係,從來不是友好,遲早有一日,圖窮匕現。


    “不殺王郎將,也的確因你救援廣陽有功,若害你性命,我於心有愧,可若說謀除雲州王,我卻問心無愧,雲州王絕非大周忠勇,異心與潘博無別,差異僅僅在於,王都督還沒有被逼上絕路,王郎將你,也做不出賣國求榮之鄙事,然而不忠君國、擁兵稱霸,同樣也是亂臣賊子。”


    她話音剛落,王橫始已是一口怒血噴出,槁木一般歪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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