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八年於十一娘而言,日子過得的確也算驚心動魄了,好在總算是有驚無險的過去,在整座晉陽城熱鬧喜慶的主流氣氛影響下,晉王府辭舊迎新的歲除日倒也不存劍拔弩張,隻是前往雲州的日子擬定在元月初五,晉王夫婦二人卻從正月初一便開始爭執,讓江迂、阿祿等好不緊張。


    至臨行前夜,賀燁仍然不放棄說服十一娘留在晉陽的打算:“雖說魯護等人或許尚且不得自由,率下部將心存疑慮不至於盡奉王知禮口令,然而王知禮既能封鎖雲州城,說明至少有五萬部屬臣服於他,此去雲州,可謂涉險,王妃畢竟不諳兵武之事,何必非要以身犯險?”


    十一娘也照舊堅持:“我不去怎麽行?太後是授令於我,王知禮也是與我約見雲州,殿下孤身前往豈合情理?”


    “有胡春來在,王妃難道還懷疑不能用他人替身?”


    “胡先生雖能喬造人麵,苗娘子亦與我體態相近,也許可以騙過王知禮,然而誰敢保證不出紕漏,萬一被拆穿,殿下這些年辛苦偽裝豈不徹底暴露,風險之巨,數倍於我往雲州城。”這隱患十一娘委實已經申明數回,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耐煩,未多想,一句話脫口而出:“此回殿下可以不去,我卻必須前往,殿下因負愧於王橫始,方才立意要手刃王知禮,同樣,我亦不能妄顧王橫始廣陽救助之義,雲州一事若我袖手旁觀,便真是問心有愧了。”


    這話終於讓賀燁終止爭辯,冷沉著一張臉色,陰肅了一雙眼睛,半響後笑道:“好,好,王妃倒將你我之間,算計得一清二楚。”


    說完拂袖而去。


    十一娘知道自己又因一時急躁觸及忌諱,卻無心解釋挽回,甚至隱隱還期望著賀燁惱怒之餘,幹脆打消隨往雲州的想法,因她實在覺得此回賀燁前往並無必要,無非多了一個人以身涉險而已。


    賀燁這晚果然沒有再來玉管居,到次日出發之時,心驚膽顫的江懷特意往章台園打問了打問,卻連江迂都不知晉王殿下究竟有何主意,十一娘也不前去屈迎,喚了婷而、秦霽二人來跟前,虛應交待一番,依然下令儀仗出行,至出城門二、三十裏,江懷才喜笑顏開前來稟報,道說“殿下默默跟在隊陣之後”。


    數日行程,賀燁心頭憋著鬱火,竟是一句話都不曾與十一娘交流,儼然閻王出巡,並出巡得還不是那麽心甘情願,而這些親衛之中,並不盡知晉王真性情,看在眼裏亦不覺得奇異,以為王妃奉太後之令平定雲州,要求晉王這個擺設也同出這趟公差,耽擱了晉王尋歡作樂,卻懾於太後之令不得不聽從,故一路擺著臭臉。


    直到雲州城外,最後一晚駐宿官驛時,十一娘準備吹燈就寢,養精蓄銳準備麵臨即將打響的戰鬥,剛由阿祿拆散了頭發,聽聞門外冷咳兩聲,主仆兩個都是下意識回頭,阿祿眼睛裏一笑,立馬無聲無息退了出去。


    賀燁臉上尚還有些不自在,大步入內悶悶往床上一坐,剛坐下便道:“愣著幹嘛?”


    哪裏愣著了?不是正要為殿下解發寬衣麽?十一娘心中連連腹誹,卻自是不會再觸怒別扭的某人,隻一雙手才扶穩紫金冠,欲除紫金簪,賀燁卻把頭一偏,拍拍膝蓋:“坐下來。”


    縱使室中無人,十一娘也不帖一窘,她含笑乜眼,打量有心親昵卻還端著張閻王臉的別扭人,心思一動,佯作怯生生:“殿下這臉色,十一可不敢坐。”


    王妃難得露出這等嬌憨軟嗔的風情,讓殿下那張閻王臉如何還端得穩?伸手把人往懷裏一拉,不讓十一娘瞧見,笑容卻拉彎了唇角,緊跟著又是輕輕一歎,徹底把那語氣軟和下來:“明日入雲州城,不能離開我寸步,王知禮雖不敢明目張膽加害你,卻也要防著他陰謀陷害,嫁禍給魯護等部卒謀刺王妃,企圖一舉兩得。”


    晉王好不容易才消火,十一娘自然從諫如流,夫妻二人才算終於和好。及次日,浩浩蕩蕩一行人繼續開往雲州,在望之距,卻見王知禮已然率軍出迎,身後部卒竟達上萬——真真好在陣仗。


    與其說是迎客,分明便為示威。


    要說這王知禮,前半生兢兢業業都在奪權,委實並不曾在女人身上多耗心神,從前那副好色貪歡的嘴臉多半是為了投父親王進穀所好——沉湎酒色的父親,怎會樂意子孫勵精圖誌顯襯得自己聲色犬馬?卻大約這樣的偽裝成為慣性,不知不覺滲入骨髓,王知禮眼下已經不需要再裝模作樣了,然而他盯視過來的目光,仍然讓十一娘有種濃痰唾麵的惡心感。


    王知禮果然不料晉王也會隨同,見禮時不由帶出幾分狐疑:“正值新歲,晉陽城中想必極為熱鬧,在下實不曾料見殿下竟會駕臨雲州邊陲小地。”


    賀燁大沒好氣:“王長史在雲州鬧出這麽大動靜,又趁著新歲約見我家王妃,我總不能讓你們孤男寡女相會,豈不惹人笑話譏嘲,還有臉麵不有?待阻止我家王妃赴約吧,卻又成了阻礙公務,沒得說,隻好跟來,為你兩個避嫌。”


    在場千萬人馬目光雪亮,哪來的孤男寡女相會?這話也虧晉王燁說得出口!王知禮暗中嗤笑,當然不曾疏忽晉王後半句話,越發詫異了:“王妃這回前往雲州,竟還是為了公務?”


    十一娘被賀燁一番裝模作樣逗樂,方才強忍住王知禮帶給她的惡心感,微微噙著笑意:“一是為赴王長史約談,再者又得太後囑令,察實王都督病卒遺令之事,方不及等到上元節後,新歲未過,便來叨擾。”


    這話讓王知禮心頭一沉,不自覺向已經獲得他相對信任的鄭敏看去,在對方沉穩淡然的目光暗示下,王知禮也很快平靜下來:到底關於邊陲之地軍權交割,太後倘若不令察問,這才真是蹊蹺呢,可恨是毛大尹果然自吹自擂,這差使若被他爭取手中,豈不更加省心便利?結果還是讓晉王妃橫刀奪權了。


    又聽晉王妃似乎剛剛留意見鄭敏也在隨從之列,正問道:“鄭參軍還好?”


    “城中雖生動亂,承蒙長史維護,卑職不過是受了一場驚嚇而已。”


    晉王妃便輕輕頷首,竟然問也不問堂姐。


    王知禮又不由度忖:細細想來,晉王妃果然不曾對鄭敏以親朋相稱,雖說當人麵前,似乎與鄭妻和顏悅色,既知堂姐一度被自己利用要脅,這時卻不聞不問,足見姐妹之間確有嫌隙,鄭敏那話果然不是杜撰。


    寒暄之後,總不能在此城外郊隴便行密謀,當然是要“請君入甕”,但王知禮不忘謹慎,溜了幾眼晉王府那數百扈從,直言道:“家父急病卒世,雲州城內目前情勢不定,還望王妃體諒,暫令隨行親衛駐紮城外。”


    晉王妃卻並不體諒:“我這回前來雲州,是身擔公務,晉王府親衛乃朝廷編敕,理當協從,若駐紮城外,於國法不合,未免讓人質疑長史別懷居心。”


    她話音剛落,賀燁又再陰惻惻地附和:“王橫始死前,曾罪指王長史你弑父奪權圖霸雲州,今日竟打算賺我二人孤身入城,難道是想謀刺加害?”說完便將腰刀一按,似乎一言不和就要動手的架勢。


    王知禮見這情形,隻好妥協,幹笑道:“殿下明鑒,家父臨死前留有遺令,囑在下繼掌軍權,責橫始悖逆不孝之罪,橫始不服,方才誣陷在下,在下自幼受聖人之誨,怎敢行此大逆不道之惡?”


    便沒有再堅持讓晉王一行解除武裝,做足殷勤又磊落的姿態,迎陪入城,一路上不見行人百姓,盡為革甲軍衛,凝肅的氣氛一掃新春該有的喜慶,路過刺史府時,十一娘竟見門前軍士森列,戒備更比別處不同。


    她籲停了坐騎,稍稍蹙起眉頭。


    王知禮立時解釋:“在下是憂慮萬一動知傷及王刺史,方才下令衛兵加以保護。”


    這解釋一點沒有說服力,晉王妃倒也不與他計較:“我既身兼公務,為避嫌,倒是居留官衙更加妥當,今日始抵雲州,總得休息整裝,隻好待明日再往都督府敘見了。”


    理由如此正大,再次不容王知禮辯駁,好在晉王妃並沒逼令他撤走刺史府前的戒衛,入內之後,王績等人也沒有打算擺脫禁閉,王知禮滿懷忐忑地回到都督府,立即便問鄭敏:“晉王妃這番言行,似乎根本無意與我和談啊?”


    鄭敏也佯作困惑:“論來,晉王妃若無意化幹戈為玉帛,根本不用以身犯險,故而在下猜測,或許王妃所圖巨大,這才先給長史下馬威。”


    “但倘若晉王妃假意與我和談,取得魯護等供辭後,上報朝廷……”


    “幽州大捷,葦澤關再也不慮安來進犯,朝廷若想收歸雲州兵權,這的確絕佳時機。”鄭敏頷首道:“長史不能不防,故在下建議,絕不能允從晉王妃私下麵見魯將軍等人,無論其如何巧言令色,長史都要堅持公開會見,在公見詢案之前,在下可前往說服魯將軍等,隻要長史誘使王妃道明王郎將已然身亡,在下便有把握促成魯將軍等遵從長史號令。”


    王知禮一再分析,多方度量,認為鄭敏這一建議的確可行,因無論晉王妃是何主意,都已然身入雲州,晉王府數百衛士,怎是董大勇等五萬部敵手?倘若晉王妃心懷叵測,他立即便能將她斬於刀下,雖如此一來,便是與朝廷公然為敵,大不了率領部衛撤出雲州,投誠突厥五部,亦能稱霸一方,他甚至還有“仙道”在手,將來大有機會連突厥也降服號令,到那時,他的成就可不僅僅限於一方霸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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