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起初並沒感覺到體內孕育一個新生命帶來的驚喜。


    因為被診出有孕不久,她便開始了天翻地覆般激烈的孕吐,以至於喝一口水都要大受折騰,又不能完全不進飲食,如此反反複複折磨,一日間有大半晝都是渾身無力臉色發白,見她如此,賀燁也是著急得團團亂轉,晉王殿下一急,至於田師弟這醫官,江懷、阿祿等仆婢都得提心吊膽,甚至連田師兄都不得清淨,他苦著臉,挨著罵,連連腹誹——王妃孕吐又不是因為中毒,我能有什麽辦法治止——嘴巴上卻是一個字也不敢抱怨的。


    一直到太原的季候漸漸有了夏天的氣息,王妃孕吐的症狀終於過去,玉管居上下一片“無量壽佛”的感禱聲,十一娘忽然覺得胃口與從前大不一樣,從前她不喜甜膩之食,偏好辛辣之物,如今卻是倒了個,對於酸味,卻不如其餘孕婦那樣貪好。


    又隨著腹部漸漸隆起,形體上有了變化,十一娘才真正對腹中正在孕育的生命有所感應,她開始習慣性的將手掌放在腹部,當碧奴等婢女裁製小主人將來小衣繈褓時,她也會下意識地關注,看一陣,甚至也有牽針引線的衝動,漸漸用心於這些瑣碎,不大過問外頭的事務了。


    真正的驚喜來源於八月某日,傍晚時分,十一娘正由賀燁陪著在青竹林中散步,遠遠的無睱與盤青正在戲水,艾綠的歡笑聲與虎吼奇異般的和諧,引得十一娘也想走去芙蓉池畔,正是往那邊走了大約二十餘步,她忽然感覺到腹內似有微微的異動,她一下子便站住了,不敢置信般瞪著眼,一手拉著賀燁,一手急忙放在小腹上。


    賀燁以為王妃忽感不適,急得連連追問“怎麽了”,卻被嗔止“別吵”,他不敢違令,立時把嘴巴閉得嚴絲合縫,隻用眼睛緊張地關注十一娘的神色,他急得渾身直冒冷汗時,才終於看到十一娘驚喜的笑容。


    “孩子動了,孩子剛剛會動了,他踢了我一下,不,是兩下!”突然的歡喜讓十一娘語無倫次,臉上在笑,不知為何眼睛裏卻有淚光。


    直到此刻,十一娘才真正感覺到了她將要成為母親,從此世間,多了一個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


    她開始理解當初的元氏為何如此痛恨魏衡安,卻拚死也要生下腹中的胎兒,因為此時此刻的她,也會因為腹中這條與她息息相關卻未知男女的生命,突然覺得就連賀燁也成為了她的親人,看他傻笑著,老高一個人滑稽的彎下腰來,企圖把耳朵貼在她的腹部,因為良久沒感覺到胎動,遺憾得連連跌足,十一娘不由主動踮著腳,勾住男人的脖子以輕吻做為安慰。


    從那日之後,十一娘有些迫不及待的期望著日子飛快過去,她切盼承德十年,因為不出意外的話,孩子會在承德十年的正月降生。


    可往往急迫時,日子便會變得緩慢起來,婢女們常聽王妃歎息:“菊花怎麽還開得如此茂盛呀”,她們笑著安慰:“一轉眼就入冬了呢,王妃就快見到小世子。”於是便連那對鸚鳥,也把“入冬了”當作吉祥話,時常扇著翅膀喊出來討喜。


    金秋季節卻仍不緊不慢的延續,中秋過後的某天,碧奴猶猶豫豫告知王妃:“韓娘子送來訃文,說是叔母陳氏病故了。”


    陳氏也算十一娘的族親長輩,她病故,十一娘原本應當前往吊唁才是,隻如今有孕在身,卻不方便出門,人可以不到場,禮數卻不能廢,碧奴無法作主,也隻好將這件喪聞告知。


    雖說當年,陳氏為貪欲故攀附毛維屢屢挑釁十一娘,她對此人從無好感,大約是因為有了身孕的緣故,心地也變得較從前柔軟,想到陳氏父族已經衰敗,長子柳青城貶黜崖州,中斷了錦繡前程,這些打擊使得陳氏心如死灰,她身體原本要比甄夫人健壯,不過數載而已,竟至病故,十一娘固然不會因而悔愧,多少亦生人生無常的感懷,晚間與賀燁商量道:“太原柳治喪,我雖不便前往吊唁,殿下與婷姐姐應當走這一趟,並那柳青城,被貶崖州已經數載,生母病故,朝廷應當會允其歸來太原丁憂,我以為可讓十四兄打問打問,倘若柳青城已然悔改,待其丁憂期滿,起複任河北道官職,亦算給其機會。”


    賀燁當然不會為了這等小事反駁十一娘,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下來,見十一娘這些日子以來精神有所恢複,便也把有些不需廢神的事說給她聽:“天子大婚後,蜀王果然迫不及待煽動黨徒,提議雖說聖上未及成年,亦該在朝會之餘,參與殿議視政,太後允諫,哪知天子第三回殿議視政,也不知受誰唆使,竟然提出增重各州鹽、茶賦稅一議,遭至群臣反駁,又因麗妃之故,鬧出掌摑皇後這等荒唐事,更惹爭議,諸多言官便以天子未知聖人之道為由,主張仍以文教為重,否則不利於社稷民生,故而天子視政僅僅二十日,就又被打回原形,韋太後暫勝一局。”


    “殿下可曾打聽清楚麗妃出身?”


    “是戶部侍郎常序之女,其嫡姐便是貴妃,這常序本是毛維黨徒,早便向元得誌投誠,長女常貴妃曾為同安伴讀,應當早被太後擇中,卻不料麗妃因為貌美,更得天子歡心,麗妃是庶出,想是生母也甚得常序寵愛,故而性情養得竟比嫡姐還要驕矜,所說琴棋書畫四藝皆甚精諳,一朝贏得聖寵,想必會與咱們那位小皇帝同心協力。”


    “元得誌暗中已投蜀王,想這麗妃之所以能得機會,少不了元得誌暗中用力,他自也希望麗妃能與天子齊心,於他將來榮華富貴才更有保障,不過皇後乃韋氏擇定,麗妃竟敢對皇後不敬,甚至挑唆得天子對皇後越發不滿,太後原就不喜麗妃,日後更會深惡痛絕。”


    “不過元得誌行事謹慎,想必並未唆使常序背逆太後,太後看在常序這黨徒麵上,暫時也會容忍麗妃,不過日後……蜀王正式舉事,常序便大有可能被元得誌爭取,畢竟麗妃若將皇後之位取而代之,常序才能稱為真真正正國丈。”


    “這一場惡戰,且得幾年才能激化呢。”


    “又有一件異事,太後原本打算配給秦八郎那女子,便是雷霆甥女,竟然意圖入宮為女官,任知故懇請太後允準,結果太後卻讓那女子出家成了女道士,令她跟著瑩陽阿姑住在上清觀裏。”


    十一娘稍稍動了動腦子,笑道:“想來這位任娘子,原本也是躊躇滿誌意圖後位,一來才貌雙絕,二來有雷霆這麽個手掌兵權舅父,太後又怎會冒險讓她入後宮?隻怕是連參選機會都沒爭取到手,任娘子仍不死心,以為憑女官一職入宮後總有與天子麵見機會,任知故也許識破侄女野心,卻認為有機可圖,也許根本未曾識破,以為侄女機智又具才華,能侍奉太後左右豈不又為家族助力,結果卻碰了一鼻子灰,隻是阿姑身邊,無端端又添了個這麽不省事之人,又得煩心了。”


    “伊伊也不用為阿姑煩惱,任氏哪裏受得住道居清寂,沒幾日便病倒了,太後許她回家靜養,省得把病氣過染阿姑,任氏病愈之後,她母親雷氏便懇求太後,道娘家有個侄兒,因與任氏青梅竹馬,鬧著要求娶任氏,任、雷兩家原本就是姻親,太後也不介意他們親上作親,見任氏總算打消了野心妄想,也沒再強迫她終生不嫁。”


    賀燁又提起兩人,一個是柳七娘的丈夫韓東,原本是在朝中任崇文館直學士,聽說甚得元得誌看中,卻忽然自請為河北道臨漳令,已經到任。一個是邵廣,被正式任命為河北道巡按,尚在赴任途中。


    “燕國公雖然兵駐幽州,太後先以雷霆牽製,尚覺不足,又派調邵博容監督。”十一娘笑道:“看來邵博容這些年成功爭取太後信任,已經被視為心腹了。”


    “雖說博容與絢之共稱長安五子,私交甚好,太後先是信其忠正剛直,必定不會背逆於她,再者博容娶韋元平嫡長孫女為妻,論遠近親疏,太後當然不以為博容會偏向咱們,博容身邊又有韋氏這個耳目,太後便更加放心了。”賀燁亦笑,卻道:“伊伊七姐既然隨夫赴任河北道,怎麽經過太原時未曾來府看望?”


    十一娘搖了搖頭,歎息道:“我與七姐之間情誼原就不比九姐親密,當年未曾助益七姐夫授職,怕是因著這事,七姐尚且還忌恨著我吧,不過我從前看來,七姐夫性情甚是軟弱,原本弘文館直學士這類清要之職更加適合他,怎麽忽然自請調任地方縣令,這也不符合七姐對他期望。”


    賀燁不知十一娘壓根不把柳七娘當作姐妹看待,以為到底是血緣至親,難免記掛,故而十分多事的遣人打聽了一番韓東這些年的曆事,不想卻得到了柳七娘根本不曾隨韓東赴任的消息,夫妻二人之間矛盾爭執竟至於形同陌路,他倒不便說給十一娘平添憂愁了,又沒想到,柳九娘在得知十一娘有孕的喜訊後,寄書道賀,卻是在信中提起了這樁事件,到底還是沒有瞞過十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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