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遵善直街,就聽一片淒厲的哭聲。


    在賀湛一再堅持下,劉氏的車駕駛入東坊門,然而到這裏,竟然就寸步難行了。


    坊道兩側堆滿了青壯的屍身,嬌陽下一灘灘血跡錐心刺目,有老弱婦孺,跪在這片屍山血海前伏地痛哭,正好有青壯男子被突厥兵從民宅裏推搡出來,手起刀落砍殺在道旁,他的血液噴濺四溢,屍身歪倒在地,這具屍身旁,一個全身赤裸卻遍體鱗傷的婦人,甚至難辨死活,因她雖圓睜著眼睛,眼睛裏卻完全沒有了生氣。


    突厥兵的長靴從胴/體上踏過,女子一動不動。


    有稚童悲呼著“阿耶”,原來又是一名男子被搜察逮獲,他的孩子才五、六歲大,緊緊抱住一個突厥兵的腳踝:“饒過我阿耶,求求你們寬饒我阿耶……”


    回應他的卻是突厥人的長刀。


    “畜生,你們這群畜生!”眼看著孩子遇難,父親肝腸寸斷,他奮力撲向冷血凶殘的殺手,但手無寸鐵的百姓哪裏是突厥兵的對手,他被一把彎刀斜劈胸前,他無力的倒下,憤怒的眼睛卻仍然盯著上蒼。


    “住手!”賀湛睚眥欲裂,痛斥一聲搶下車來,他必須阻止這場慘無人道的殺戮,他無法容忍眼前凶殘冷血的暴行。


    可是他沒有武器,所以被劉若蘭的護衛輕易阻擋了。


    “放開我,放我過去!同為華夏子民,怎能坐視父老被夷狄殘害,你們不應阻攔我,你們看看,看看這些死不瞑目之百姓!”賀湛這時已經無法理智,無法冷靜,他瞪大眼怒斥著劉氏護衛,他顫抖的手指朝向道旁的屍山血海。


    劉若蘭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


    她知道外郭不會太平無事,但她沒有想到竟會目睹這樣的場麵,她被嚇壞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死屍,這些死屍如此猙獰如此可怕,讓她險些忍不住就要嘔吐出來,如果她預見是這樣的場麵,絕對不會答應“到此一遊”,她無比懊惱。


    她甚至看到一個凶神惡煞的突厥兵狠狠瞪視過來,衝著她獰笑,就這樣瞪笑著,已經讓她遍體生寒。


    “張統領!”她尖聲喝道。


    阻攔賀湛的私衛也回過神來,他示意隨從將賀湛牢牢扼製,掏出令牌往就快忍不住要衝殺過來的突厥兵一亮:“看清楚,這是突厥金令,爾等不可冒犯!”


    突厥兵不無失望,罵罵咧咧地走了。


    但殺戮仍然沒有停止。


    “讓他們住手,讓他們住手!”賀湛衝張統領大聲厲喝。


    “賀郎君,這是突厥可漢之令,我隻能保娘子與你不受侵害,無法阻止突厥人之暴行。”張統領避開賀湛的怒視。


    “表兄,回去吧,我們離開這裏,我們根本不該來外郭。”劉氏顫粟著,去拉賀湛的手臂。


    “這就是你所謂雄略之主,這就是你所謂太平無事?”賀湛悲憤的指著道旁的屍山:“睜開你兩眼看看,看看這些慘死之無辜……”


    “妾不過弱質女流,又能怎麽辦?”劉氏咬著嘴唇:“這不是妾身之過,要怪都怪韋氏,還有粟田君,是他建議可漢,長安數十萬百姓必須以殺戮懾服,如此一來就連潼關之內,洛陽、晉朔百姓也會人心惶惶,可漢招降,才有望不廢吹灰之力攻占淮河以北……”


    “粟田馬養?!”賀湛咬牙道。


    劉氏怯怯頷首:“表兄,我們回去吧,不要管這些庶民死活,我們也是無能為力……”


    又忽聞厲喝——


    “賀郎君,賀郎君!”


    一個壯漢被突厥兵押了出來。


    賀湛依稀記得這張容貌,是率先響應被征守城的民勇之一。


    而那遍體鱗傷的婦人,忽然坐起身,木訥訥向那民勇看來,匍匐著往這邊掙紮著爬行,她顯然已經連站立的力氣都已喪失,但她仍然沒有放棄,她赤裸著身子,坦露著傷痕,她拜求著突厥人:“饒了他,饒了他,殺了我吧,饒了他。”


    “英娘!”男人睚眥欲裂,但他沒有辦法掙開押製,隻能悲憤地看著他的妻子,被突厥人折磨得已經不成人樣的妻子,赤裸著身子匍匐在地哀求。


    八尺男兒,痛哭流涕,他看向賀湛:“賀郎君,你說過長安可以固守,你說過大周不會亡國,隻要眾誌城誠,誓死捍衛,可為什麽要獻降,既然獻降,你們這些貴族為何不阻止突厥屠城。”


    賀湛無顏以對,他隻能衝著這些百姓屈膝跪地,他再也忍不住悲泣,這一刻他無法回應百姓的質疑,他甚至悔恨自己曾經的心懷饒幸,他重重叩首,然後他被張統領一掌擊暈。


    醒來時是高床軟枕,觸目可見,桃紅羅帳,滿室奢華。


    他的記憶並沒有模糊,從睜眼那一刻,已經想起了昏迷前所目睹的一切,他毫不懷疑那樣的場景會成為他終生的噩夢,他抬起手遮住眼睛,這一刻甚至不想理會自己置身何處。


    “賀郎君。”是男子的聲音,低沉響在耳畔。


    賀湛聽出是張統領,但他懶於理會。


    “眼下隻要賀郎君能阻止突厥人之暴行,所以賀郎君必須振作。”


    聽到這句話,賀湛才移開手掌,看向劉氏這員親衛。


    “張某不過區區部曲,不懂得君國大義,然今日目睹外郭那般場景,亦感同無辜布衣之悲恨,張某雖懷同情,奈何無能為力,但賀郎君卻可以阻止。”張統領說道:“長平公主默許娘子色誘郎君,必懷用意,賀郎君何不嚐試取信長平公主,禁絕屠殺淩辱百姓?”


    說完這話他又沉默,轉身而去。


    賀湛過了許久才從床上坐起,喃喃自語:“長平公主,歸來者,謝瑩,災星從者……”他的唇角牽起一抹冷厲:“粟田馬養,東瀛人。”


    不殺爾等,賀湛誓不為人!


    他聽見一聲門響,劉氏怯生生地蹭來床邊,跽坐在側:“表兄,是否還在埋怨阿若?阿若的確未想到……”


    “未想到?”賀湛冷笑:“是啊,我又何嚐想到,內郭外郭之隔,差異竟判若天淵?劉氏,你若還有一點良知,便該助我阻止這場暴行。”


    “表兄……”劉氏傾身過去:“我對表兄如何,表兄心知肚明,我為表兄甘願出生入死,隻要表兄……能回應妾身些許柔情。”


    秋波脈脈,手掌已經帖上男子的胸膛。


    賀湛垂眸,眼睛裏有若萬裏寒冰。


    “你確定?”


    “決無猶豫。”


    “劉氏,以後不要再叫我表兄。”賀湛伸手,把女人拉上床去:“奸夫淫婦,實在玷辱兄妹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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