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氏雖然隻得美人品階,不過因為潛邸舊人,皇後在其餘方麵並沒有厚此薄彼,比如也許她獨居一處殿苑,她身邊服侍的舊仆,乳母容許宮外恩養,婢女則入宮籍,依然在身邊照顧起居。


    這日午憩醒來,周身仍覺懶惓,謝美人靠坐在廊廡下的一把軟榻,由得宮女彩明搖著羅扇撲風,耳邊是另一個小宮女誦讀《子房詩集》,眼睛看向廊外,一隻翠鳥,站在玉蘭花枝上。


    她想這樣的日月,過得真是無滋無味,空耗了年華漸老,縱然身著綾羅綢緞,餐餐不乏山珍海味,到底是味如嚼蠟,無趣至極。


    她何嚐人心不足?隻不過盼望著夫君的憐愛,膝下圍繞一雙兒女,難道這不是天下女子該當美滿?她原本不圖榮華富貴,卻偏被送入這極富極貴之境,她又不曾奢求寵冠後宮,為何隻是那丁點願望,上天就是不肯施予幸運。


    一轉眼,向江內監示好已經過去七、八日,紫宸殿仍然沒有半句佳音。


    怕是那宦官嫌棄賄賂不夠豐厚?


    想來江內監如今威風八麵,既能親近聖躬,自然不乏眾人趨附,炙手可熱榮耀一時,也確然不在意她那微薄的賄賂,但她又有什麽辦法呢?她不像齊、元之流,乃大宗嫡女,有嫁妝充足,在晉陽王府十載,雖不愁衣食用度,也不需額外花消,但府外沒有產業賺取利息,哪裏能有多少積蓄。


    已是用了一半體己收買那閹人,又不得不留下一半傍身——畢竟在深宮之中,將來要收買耳目提供消息,怎能免減花耗。


    這樣一想,更不禁為自己的處境傷感,為何她就如此命苦呢?


    正鬱鬱不樂,忽聞貴客登門,謝美人聽宮人稟報江內監求見時尚且不敢置信,愣怔好幾息才連忙囑咐“有請”,緊跟著自己又整理釵環衣著,殷勤十分地迎出,遠遠看見江迂那身紅衣,更是笑容滿麵。


    直到三番四請賓主落座,授意閑雜人等走開,謝美人驚見江內監的笑臉陰沉下來,一顆熱切的心才如潑上冰水,濕冷冷直往下沉。


    “謝美人,你累得老朽好苦,今日見聖上好容易有閑睱,心情也甚愉悅,稍稍提了一句,沒想到立時被拆穿收了謝美人好處,虧得聖上還念顧老朽這二十餘載來,鞍前馬後辛苦服侍一場,才沒有大發雷霆施以重懲,隻謝美人那些賄賂,老朽一文不敢私匿,盡數上交聖上,聖上讓老朽轉告,如今國庫空虛,謝美人既有浮財,願意緩解君國財政之困,不妨多多益善,要是能說服謝相國,將這些年來搜刮民脂民膏以及諸多賄資盡數上繳,也算立下功勳,晉升謝美人為九嬪之一未嚐不可。”


    謝氏如遭雷劈,半響不能言語。


    江迂冷笑道:“美人既知自己沒那麽大本事,就該安份守紀,莫怪老朽不給美人以指點,當今聖上英明神武,豈會智昏於花巧計誘?謝美人在潛邸十載,不是沒有機會投效,然而雖說不存歹意,卻也是首鼠兩端顧私自保,如今見富貴可期,又想扶搖直上,世上怎有如此便宜之事?如今美人於後宮尚有一席之地,而不是削發於感業寺中,青燈木魚終老,就該恩謝帝後仁慈寬容了。”


    說完禮辭,拂袖而去。


    江迂走得不見人影,謝美人才敢掩麵而泣,卻也不曾大放悲聲,隻肝腸欲斷的情態,卻讓喜滋滋打算奉承討好的宮女彩明目瞪口呆,怔了好半響,才小心翼翼上前勸慰。


    謝氏這回再也忍不住滿腹牢騷:“聖上怪罪我,論來也無可厚非,隻我當初,分明暗示皇後提防任氏,並不是無動於衷,然而這些事,皇後不肯承認,如今再無辦法讓聖上相信了……皇後為何如此對我?十年以來,大小事情,我何時不是聽她令下,不敢半分違逆,我既無家族憑仗,才貌也遠不及她,何至於受她如此忌憚……”


    彩明也為主人打抱不平:“婢子尋思著,皇後表麵寬厚,實則悍妒,說不定早已洞諳美人甚有才智,擔心美人分薄聖寵,可後宮三千,哪個不期望聖眷,皇後企圖獨占恩寵,豈非荒唐?抑或是,皇後更加信任齊昭儀,要論來,潛邸之時,皇後與齊昭儀的確更加親近。”


    謝美人卻因彩明的話動了疑:“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從前在潛邸,聖上分明最最寵愛柳、扈二姬,柳氏如今雖為淑妃,聖上卻也忽而對她冷落疏遠,又那扈姬,竟然未許入宮,是死是活都不為人知,難道從前種種,皆為障眼之法?”


    “美人是說……”彩明捂著嘴,滿臉不敢置信。


    “要是皇後早便背叛太後,一直與聖上情投意合……”謝美人也顧不得自哀自憐了,猛地坐直身體:“她其實早看出來我已對聖上動情,所以如今方才有意打壓,是在嘲笑我毫無自知之明。”


    可就算參透這層機密,也沒有絲毫意義,謝美人隻能更加絕望,又更加懊悔。


    又似乎命中注定一般,隨後發生的一件事,竟證實了謝美人的猜想。


    她的寡母羅氏,請求入宮謁見皇後。


    十一娘當然明白羅氏目的並非真來拜謁,實為用此借口,希望與自家女兒一見,因謝美人的品階,原本沒有資格麵會親友,不過隻要皇後還願恩賜嬪妃幾分體麵,多數不會拒絕通融。十一娘本人倒是與謝美人說不上任何仇怨,當然不會在這些人之常情上故意刁難,允了羅氏所求,但因剛好手上有件事務無法分身,故而幹脆省了羅氏往蓬萊殿一行。


    母女久別再見,自是一番契闊,互相問候執手感慨,羅氏才向女兒道明來意:“從前任氏那族妹,也即閨字喚作瑤光族中行十之女,想要入宮侍奉太後,已經說服了相國,相國今日讓我入宮,是想囑咐你轉告太後,太後主動開了口,聖上與皇後方才不會阻止。”越發壓低了聲嗓:“據相國說,任十娘有憑證,能夠揭穿……皇後早便背逆太後,太後萬萬不能再信皇後!”


    謝氏自然驚疑:“任氏能有什麽憑證?”


    “詳情我就不知曉了,你也不要再過問太多,隻把話代傳長安殿便是。”


    “阿母豈不糊塗?女兒因被太後連累,已經深受聖上忌防,若再與長安殿來往,今後處境豈不更加艱難?族公要想知會太後,又何需女兒出麵?族公長媳,可是太後親侄女,入宮拜謁,聖上與皇後還會公然攔阻不成?”


    羅氏歎息道:“我何嚐不知這道理?相國之所以讓你出麵,便是想逼你必須扶助太後,你在晉陽這些年,不遵太後囑令,相國已經極為不滿,此番若再違逆,相國勢必不會容情!我與你弟弟,如今可全靠相國府照濟,若你再不聽令行事,我們母子兩可就真斷了生路,也怪你弟弟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莫說支撐家業,在外頭欠下多少賭債,若非相國這些年為他填平,怕是早便典賣了宅田,莫說衣食飽暖,頭上都不得片瓦遮風。”


    說著又一邊淌淚:“你一味隻圖自安,不為家族盡力,到頭來又哪裏得到了多少恩寵?隻是美人而已,尚還不及那家破人亡之齊昭儀體麵,事已至今,你難道還期望天子恩寵?別看太後已然失勢,到底還是天子嫡母,外頭仍有兩大相國擁戴,眾多官員敬重,至少天子也不敢怠慢長安殿,你若是能得太後庇護,在宮中立足更穩不說,我與你弟弟也能理所當然得到族中照顧,不至於有那寄人籬下之苦。”


    母親的一番話到底還是讓謝美人動了心。


    爭寵連連受挫,又將皇後徹底得罪,她原本就沒有了退路,眼看著隻能在深宮耗盡青春,孤寂殘年,但她可不甘心這樣的結局,韋太後雖說再無可能幹涉朝政,但也隻有太後能夠掣肘皇後,她若不去揭穿,那任瑤光有的是其餘途徑入宮,太後遲早會察知皇後居心,那麽何不順從族公,在太後麵前挽回幾分器重?


    要是太後有辦法鬥倒皇後……別管得不得寵,至少沒了一大威脅。


    “任十娘,我怎麽記得她已經出嫁,這時卻請命入宮侍奉太後,她又是何居心?”雖已心動,謝美人仍有不解之處。


    “任氏的確出嫁,夫君便是她舅家表兄,但任氏舅舅雷霆雖效忠於太後,她那夫君雷仰棣卻通過袁氏子弟攀附上了賀澄台,如今仕途有望,便嫌棄發妻,逼著和離了,但任十娘的確才貌雙全,她一門心思入宮,應該也有企圖……但這些你都不需理會,橫豎就算沒有任十娘,將來這後宮,還怕少了美貌女子?莫要因為妒嫉,有損大局。”羅氏倒是“豁達”。


    謝美人看著自己的母親許久不能言語,少不得又是一番哀怨身世。


    她才是母親唯一親生骨肉,弟弟不過是妾室所生,但母親卻隻為弟弟打算,枉廢她在晉陽那十年,生怕母親不被族人所容,白白錯失了投效機會,可事到如今,埋怨這些毫無用處,謝美人不得不承認母親狠心道破的實情。


    自己是不可能爭得聖寵了,大可不必計較任十娘有何居心,又說不定天子真能被任十娘美貌所迷,漸漸與皇後離心,到時自己在後宮有太後作為倚仗,亦並非完全沒有機會。


    柳皇後,是你先對不住我,休怪我背後算計!


    謝美人就此堅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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