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紫宸殿前跪請麵聖的創舉,具有“曆史意義”的是確然開創了立後以來,天子中斷晚晚臨幸蓬萊殿的開端,但同時也開創了柳皇後“臨幸”紫宸殿的先河,至於錦華殿,這晚的宵夜當然是白準備了。


    直到夜深尚未盼到天子駕臨,剛剛才得警告的德妃也不敢再往篷萊殿搔擾,隻再次派遣徐女史去打探消息,得知天子今晚竟是留宿紫宸殿時,她糟糕的心情方才大有好轉,無論如何,天子今晚並未繼續臨幸蓬萊殿,雖不大可能是因為她的一番哭訴回心轉意,更不可能就此對皇後心生嫌隙,但柳皇後受了冷落,又打聽得她下晝時曾經麵聖,一定會疑心這其中的蹊蹺,當天子臨幸錦華殿,皇後便更會心生妒恨,一旦仇視自己,忍不住羞辱欺壓,天子到底仍要顧及燕國公府,隻要她不主動挑釁,讓皇後成為無理取鬧一方,時間一長,天子心中還怕不會滋生厭煩?


    是的,自己應該更加溫柔和順,讓天子相信已經別無所求,說不定反而能夠爭取更多的憐惜。


    徐女史窺望德妃似乎心平氣和,自然如釋重負——看來隱瞞皇後侍寢紫宸殿的實情相當明智,偌大錦華殿,除她之外,橫豎也再沒宮人熟悉內宮人脈,打問不出紫宸殿與蓬萊殿,帝後的行蹤去向。


    但德妃並沒能心平氣和多久,次日,江迂便奉諭旨,宣告天子認養義勇遺孤為女,封長安公主,恩許德妃養育錦華殿中。


    秦霽才方如夢初醒,這就是皇帝的踐諾,允準她的訴求,天子壓根就沒打算再度臨幸,分明便是讓她獨守空房,但她求的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是名正言順能夠成為儲君的皇子,一個賤民的女兒,有什麽資格得她養育?


    希望隻經過一晚便破滅,德妃自然是被氣得兩眼血紅,嘴唇烏紫,“溫柔和順”的策略被怒火焚之如燼,指著江迂的鼻子就是一番痛斥,倘若不是徐女史阻攔,一個掌摑無疑便要正中江大內監的麵頰,那猙獰的模樣,嚇得江迂落荒而逃,心中大是憋屈,終於沒忍住在天子跟前抱怨。


    “老奴無能為力,實在難以安撫德妃領旨謝恩,德妃一口咬定乃老奴讒言蠱惑聖意,老奴百口莫辯,這事分明乃聖上決斷,老奴哪有這等本事左右聖上心意?”這差使沒法幹了,他以後再也不想去錦華殿自取其辱,聖上自己惹下的風流債,是不是該自己承擔?


    “見德妃盛怒之情,怕是遲些又會鬧來紫宸殿,為免惹得流言四起,老奴諫言,聖上若不想幹脆禁閉錦華殿,還是親臨安撫為上。”


    賀燁斜著眼,很是不以為然的模樣:“誰讓你安撫她領旨謝恩了?你也真沒用,連個潑婦都震懾不住,隻知道在朕麵前摞挑子,連皇長子都得尊稱你一聲阿翁,德妃衝你發火,你就該喝斥她狂悖無禮。”


    話雖如此,皇帝陛下到底還是沒有再為難忠仆,他當然也不想讓外臣目睹德妃的愚蠢狂妄,逼得他當眾嚴懲德妃,損及燕國公府的聲威,是以沒等德妃鬧上門來,竟當真駕臨了錦華殿。


    德妃這時卻已經稍微冷靜下來。


    功臣還是徐女史,眼看事態緊急,這回她不得不道破德妃的危險處境。


    “貴人若再違逆聖意,龍顏震怒,施以重懲,豈非是讓皇後趁心如意?此時情勢,於貴人而言大為不利,奴婢跪求貴人三思,理當摁捺悲憤,千萬不能再觸怒聖上,而應隱忍示弱,主動與皇後言歸於好,讓聖上相信貴人至少能以大局為重,靜待時機,貴人將來仍有期望,否則禍難近在眉睫。”


    德妃雖說萬分不甘,但還沒有愚蠢透頂,父祖不曾回京,有長兄從中作梗,祖母、母親皆乃軟弱女流,雖心疼她現下處境,卻萬萬不會不顧長兄勸阻,支持她與皇權對抗,家族不能成為她的助力,皇帝又分明疏遠冷落,她哪有基礎與皇後爭強鬥狠?又正是因為心存不甘,她才不能讓十年隱忍付之東流,雖不情願,也隻能繼續隱忍,必須打消帝後對她的戒防,必須要與柳氏虛以委蛇,至少要保留妃位,至少不能讓賀燁將她廢棄。


    “也罷,長安公主,我隻能認養這個女兒。”德妃緊握著拳頭,指甲險些沒將掌心掐出血痕。


    徐女史卻另有考慮:看德妃這情態,又哪裏會對長安公主慈愛嗬護?說不定會被他人利用,暗害長安公主嫁禍皇後,若真行為此等罪惡,天子哪裏還會寬饒?屆時錦華殿上下,隻怕會被天子怒火焚為灰燼,不行,不能讓長安公主留在錦華殿,不能讓這隱患蟄伏於防不勝防。


    於是又再諫言:“貴人早前已經怒斥江內監,顯明不願收養公主,若立時改了主意,豈不讓聖上動疑?再者今日之事,必定瞞不住蓬萊殿,要是將來公主發生任何閃失,貴人便大有可能被皇後陷害……如今之計,貴人應當哭訴委屈,再度聲明心中願望,避免錦華殿中留有隱患,聖上雖會惱怒一時,隻要不曾怒極降罪貴人,貴人便不至於一敗塗地,時長日久大受冷落,貴人因而心灰意冷也算符合情理。”


    德妃正在考慮是否依計而行,便聽聞天子駕臨的通傳,她也來不及再施妝脂修飾形容,花著臉便跪在門前迎候。


    賀燁見這情形,根本沒有入室落座的想法,也並沒有恩準免禮平身,由得德妃跪在地上,又掃了一眼跪成一片的宮人,喝斥道:“都滾遠些。”


    總是在德妃麵前煽風點火的何掌事,這時卻沒了膽量為主人打抱不平,率先“滾”得飛快,倒是徐女史不慌不忙地壓陣,並沒“滾”得不見影蹤,將“遠些”的分寸把握得十分適當。


    但她當然已經聽不清,也看不明德妃的言語神態了。


    “聽說,德妃抗旨,怒斥內臣?”


    頭頂上響起皇帝冷沉的質問,徹底摧毀了德妃的“頑強”。


    事實上別看德妃幾番因為遭遇“不公”,吃了硝火般氣焰蓬勃,甚至對江迂膽敢惡言相向,實際就是個外強中幹的貨色,真要是在皇帝麵前,她哪裏敢張牙舞爪?昨日跪求麵聖,也是因為被逼得走投無路,否則當初在得知後位失之交臂時,也沒那麽容易被江迂輕易攔阻了。甚至在皇後麵前,她其實也不敢親自挑釁,兩回都是指派徐女史打先鋒,落敗後照樣在咬牙切齒之餘,忍氣吞聲地表示臣服。


    對自家祖母、母親控訴之言,她實際根本不敢當麵質問皇帝。


    既無膽量又無智謀,沒有一寸風骨,隻有利欲熏心,也難怪十一娘不將她視為對手,懶得斬草除根。


    所以德妃“從諫如流”,壓根便不是因為多麽器重徐女史,歸根結底,她至始至終都無能真正強硬,其實她如果有一點智慧,就該意識到昨日坦誠企圖的言辭,至少沒有引起賀燁更多厭惡,倘若繼續貫徹下去,說不定真能漸漸消除嫌惡,皇帝用不著回回見她,都是冷言冷語。


    如齊昭儀,偶爾是真與皇帝路遇,賀燁還能溫言趣話幾句,不疑齊昭儀是別有居心。


    且看德妃,依計而行,抽抽噎噎哭訴委屈:“妾身不敢抗旨,但實在無法忍受,聖上明知妾身所求,並非隻望有一養女……聖上不信妾身真情,妾身也是百口莫辯,從此再不敢妄想更大,但……妾身雖無幸運,承蒙聖上盛寵,隻望能夠誕育親生骨肉,妾身是希望成為真真正正一位母親。”


    “德妃看來是真誤解了。”賀燁就煩這女人說什麽真情,他心裏無比膩味,忍不住冷笑道:“德妃以為朕會有求必應?還是德妃看來,朕器重燕國公府,也必須對德妃百般容忍?”


    可你是我夫君,憑什麽始亂終棄還如此理直氣壯!


    然而德妃隻敢暗中腹誹,她咬著牙,越更匍匐下去:“妾身知罪,但還望陛下收回成命,妾身無德無才,恐怕不能教養長安公主,縱然孤寂一生,乃妾身該當罪責,更不敢再失職於聖令。”


    “也罷,朕也不想勉為其難。”賀燁拂袖而去,他當然不信德妃就此毫無怨言,不過該說的話已經徹底說清,自然也不想在意德妃會否記恨他的無情無義,如若不是對秦無鬱有甚大期許,就連燕國公,也攔不住他想幹脆休棄德妃,將這女人驅逐出宮的惡念。


    當初妥協,納秦霽為妾,是因大局之重,賀燁當然明白自己並非沒有沒有過錯,誰讓他那時的確沒有更好的選擇,幾乎還真動了念頭待誌向達成,立秦霽為後,他當時根本就沒想到會與十一娘結為夫妻,雖說不喜秦霽,原本認為這一生一世根本不會動情,立誰為後都不重要,秦霽乃燕國公女孫,單論出身,為他將來皇後也不是沒有資格。


    但後來事情漸漸有了變化,他不僅打消了立秦霽為後的念頭,甚至不願再與這個女人更多親近,有了遲兒之後,他更不願意再與秦霽生兒育女,助長她的野心,為十一娘及遲兒伏下禍患。


    他對秦霽,的確是無情無義,秦霽怨恨他,其實無可厚非。


    但同樣也是因為他的一念之差,連累十一娘無端被這蛇蠍女人視為敵仇,皇帝陛下更加在意的是十一娘的心情。


    那就更不能與德妃糾纏不清了。


    皇帝陛下堅定不移,痛下決斷,今日之後,他再也不會涉足錦華殿,隻要德妃再敢往紫宸殿跪請麵聖,任何胡作非為,到時他以天子之尊,寧願向燕國公負荊請罪,也一定要廢黜德妃,根除這一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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