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燁說的是實話。


    返京途中,他已經感覺自己這回恐怕凶多吉少,為保十一娘能夠順利執政,他必須讓韋海池當著滿朝文武麵前坦露野心,隻有如此,才能杜絕一切後患。而雖已決定拔毒,不過亦當在望日朝會之後,他知道太後召見同安,必有圖謀,但為了杜絕後患,賀燁這回甚至沒有聽從十一娘的建議給予同安警告。


    “我沒想到會發生這大變故,以為我有能力庇護你與遲兒,因為自大,才為你留下這多隱患,韋太後縱然惡貫滿盈,但到底有嫡母之名,這時就算讓她暴斃深宮,也是為時已晚,因為韋太後就算暴斃,也不能禁絕物議,說不定反而會予馮繼崢等口實,違抗諭令。唯有當眾拆穿韋太後,讓其擔當弑君之疑,至少能將她名正言順拘限後宮,日後,待你為裴鄭二族翻案申冤,證實韋太後兩次弑君之行,便能爭取將其處死。至於同安……她若當真執迷不悟,甘為太後驅使,再也不能縱容,但念在她乃兄長遺孤,且又為弱質女流,伊伊,我仍然希望你能寬赦死罪,將同安圈禁別宮即可。”


    所以他才故弄玄虛,但當然部署妥當,韋太後今日的背水一戰,注定會以慘敗落幕。


    逃過一劫的是同安,其實從始至終,她根本便沒打算聽從祖母驅使。


    她固然怨恨皇後,但如果叔父遭遇不測,同安決不會有損遲兒,她明白如果太後得勢,早晚會將遲兒斬草除根,遲兒是叔父唯一的骨血,她怎能眼睜睜看著遲兒再遭毒手?


    其實要說同安真正最為怨恨的人,並非皇後,而正是祖母韋海池。


    她偏執的內心,其實早已被青嵐潛移默化,但她不想承認而已,她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另一種說法,並在此時此刻,眼看叔父暫無大礙,她也為油然而生的欣喜,做出功利的辯解。


    一切如願,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是無關緊要之人,皇後無論如何離間,叔父也不會相信我會有異心了,那麽,我總算能夠昂首挺胸的生活。


    同安心滿意足退出宣政殿,她並不關心接下來,她的祖母將如何自辯。


    太後遭遇晴天霹靂,腦子裏現下隻餘一片焦灰以及黑煙,出於她對公羊一門劇毒的信任,對於這回刺殺計劃隻設定了兩個可能——得逞要麽落空。


    唯獨沒有設想,或者逃避設想的是紀駐鋌這一死士明明已經得手,賀燁竟然能夠苟延殘喘回到長安,並故弄玄虛布下陷井,等著她自投羅網。又儼然,接連慘敗的韋太後已經走投無路,時勢已經緊急到了讓她無法從容與更加周密的地步,否則當她發覺縱然有雷仰棣接應,可看守光順門以及宣政殿的宮衛從始至終都沒有反抗,任由她們一行闖入朝會時,她應該意識到這就是一個請君入甕之計,而不會饒幸源於皇後的神智大亂,根本沒有布防。


    她隻有進入宣政殿,才有反敗為勝的轉機。


    過程雖說大出意料,但韋太後對於這樣的結果,其實不能說完全沒有準備。


    可笑的是,太後雖說具有背水一戰的決心,事到臨頭,卻沒有當年楚霸王烏江自刎的勇氣,眼下腦子裏雖說一片斷壁殘桓,可強烈的求生欲望到底還是讓她極快地清醒,隻是因為狂妄與不甘,她依然做不到卑躬屈膝,她輕抬下巴,仰舉眉眼,語氣不無悲憤:“老身承認,確然授意同安偽造密旨,但老身這樣決定,皆因柳氏之歹毒狠辣,實在駭人聽聞!”


    便將那枝虎頭杖,推拋墜地,韋海池當眾舉起了她的右手,摘除那根銀指套,將殘缺的尾指坦露:“聖上怎不問問柳氏,曾經如何大逆不道?!毒婦柳氏因為馮侍郎等忠良舉劾賀湛、宇文盛此二後係黨徒,遷怒於老身,欲害淑妃,毀謗老身,被老身拆穿,竟惱羞成怒,在長安殿大開殺戒,威脅要將老身削為人彘,老身怒斥其歹毒,竟真被她削斷尾指,拘禁長安殿!”


    “敢問聖上,老身深知柳氏無惡不作,跋扈張狂,再聽同安誤導,豈敢不信聖上因身負重傷,已被柳氏弑害,為了江山社稷不被毒婦壟控,為了儲君免被當作傀儡操縱,老身這才拚死一闖朝堂,卻沒想到……就連同安也被柳氏瞞惑,反讓老身百口莫辯!”


    賀燁雖知公羊氏已經被十一娘逮獲,但數日以來,實在沒有那麽多時間細問來龍去脈,十一娘憂心賀燁身體,也不願再用瑣事煩擾,故而並不及告知諸多事故。


    賀燁這時看向十一娘,隻見她連眉睫都未曾晃動,但偏偏他就能從那雙眼睛中,看出暗示——是我幹的!


    賀燁忽然很想開懷大笑,他想如此跋扈的皇後,如此果決的女子,他仿佛真不用太多擔心,就算不能挺過這回生死關劫,也足以放心將重擔托付,那麽他死前並不會焦慮,剩餘的,隻是不舍而已。


    “聖上,太後所言並不屬實。”阮嶺這時出列,作為淑妃事件的關鍵人證,他自然要稟奏“事實”,隨後還舉憑證:“太後口口聲聲,稱自三月時起,已被拘禁長安殿中,然侍疾者如華陽夫人,仍可出入宮禁,既有薄錄可察,又有不少人證,並太後最近召見同安公主,何曾受到任何限製?”


    這樣也能算作拘禁?


    阮嶺還指出:“皇後若當真行為此等駭罪,百日之間,明明太後未受拘禁,為何不行檢舉?偏偏等到今日,偽造密旨毀謗中宮落空,才予拆穿?”


    太後大怒,舉手就是一個掌摑,食指厲向阮嶺鼻尖:“正是你這大逆不道之徒,力助柳氏顛倒是非,瞞騙臣公,老身無憑無據,隻能任由你等毀謗!你們明知老身隻能隱忍,才敢不加嚴禁,如今竟也成為老身罪證。”


    阮嶺挨了一巴掌,臉上留下四根紅印,卻不怒不躁,隻長歎一聲:“太後雖為嶺親長,然嶺身為臣子,隻能以君國大義為先,當日親眼目睹,太後乃九因福所傷,怎能不顧事實,毀謗中宮?太後斥嶺悖逆,嶺隻好認罪。”


    賀燁冷笑道:“太後膝下,子子孫孫皆為大逆不道之徒,遭遇眾叛親離,竟還能直闖朝堂,諸位臣公盡皆目睹,可相信太後指控?”


    陶葆儀率先道:“聖上禦駕親征以來,皇後處斷政務,不偏不倚依循禮法,臣……不信皇後竟然罔顧孝禮,行此極惡之罪。”


    林昔更是直指太後劣跡:“聖上出征未久,太後便在宣政殿前脫簪待罪,以孝道逼迫,要脅幹預朝政,可見弄權之心不死,皇後輔政期間,因察明謝饒平及韋元平貪賄之罪,更將不少太後舊臣、窮凶極惡之徒依法嚴辦,太後心懷怨恨,這便是毀謗之動機。”


    越發引起了朝臣附和,在此情勢下,就連任知故等殘餘黨徒,也不敢再公然支持太後,更何論馮繼崢?


    韋太後成為眾矢之的,惱羞成怒:“天子,你睜大兩眼看看,現下滿朝文武,已為柳氏爪牙,你難道還要因為貪念美色,由得柳氏隻手遮天,你怎麽對得住你亡父、亡兄兩代先君!”


    賀燁目光森冷。


    “太後,紀駐鋌還活著。”


    就這一句話,再度讓太後有若遭遇五雷轟頂。


    甚至連退兩步,搖搖欲墜。


    這番情態,被陶葆儀等看在眼中,心頭雪亮。


    紀駐鋌必為太後指使!


    這是弑君大罪,韋太後才是窮凶極惡,才應被五馬分屍!


    這下不僅陶葆儀,連杜漸知也悲憤不已,朝臣跪倒一片,請諫天子,大周雖以孝治國,然而更應遵循君臣之義,弑君之罪乃十惡之首,必須徹察,韋太後既已牽涉,當立即拘禁後宮。


    “現下首重,尚且不是徹察罪弑。”賀燁的目光最後晃過韋太後那張令人厭惡的嘴臉,便轉向滿朝文武:“朕雖服皇後所贈丹藥,克製劇毒,至今未曾毒發,然,身中之毒極其霸道,解治隻有三成希望,且就算饒幸得治,據諸位醫官之言,至少一載需要靜養,不能分心政務,故,朕今日當眾宣詔。”


    這不是商議,而是宣令。


    包括遲兒在內的人,全都膝跪聆聽。


    也隻有韋海池仍然佇立當場,她這時不因心存饒幸,而在緊急盤算著應當如何才能保住性命,她已不在意賀燁的死活,更不在意賀燁會如何決斷,對於朝堂上的局勢,這時的韋海池已經置若罔聞。


    賀燁也全當太後不存在般,隻扶起皇後,緩緩踱前幾步,就這麽攜手並肩地,站在宣政殿的寶座之前,麵對著滿朝文武。


    他想起那時,冊封皇後的典禮,他們也是這樣攜手並肩站在丹鳳門上,他的心意從來沒有動搖過,就是要與身邊的女子,共享一切,無論榮華還是艱苦,可那時的賀燁並沒有想到,決別會來得如此倉促,他也許不能給予身邊的女子美滿幸福,反而要將本應由他肩負的重任,強迫她獨自承擔。


    可是怎麽辦呢十一娘,時至如今,就算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不願放過你,賀燁的一生也許短暫,但我仍然慶幸身邊一直有你陪伴,我就是這麽自私的一個人,貪圖如此短暫的歡娛,就算將要留給你的,漫長孤寂,殫精竭慮的餘生。


    我始終做不到如絢之一般,隱忍情意,成全你。


    這時沒有人注意帝王的眼睛,也隻有十一娘能從那雙目光裏,會意溫情。


    幾乎有奪眶的熱淚,但她忍住了,她隻是緊緊回握著指掌,仿佛更加用力一些,就能挽留身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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