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二十而冠,娶柳氏十一娘為妻,即往太原,十載以來同甘共苦,若非皇後,朕恐怕早被奸歹暗害,且擔當謀逆之名,何以能在社稷危難之時,及時平定營州,召集燕國公部,收複國都,得臣民推崇,即九五尊位?關於皇後種種功績,及品行才幹,相信忠良之臣有目共睹,朕不在此時再行贅述。”


    至此稍稍停頓,匍匐跪地的諸位臣公,竟都能聽出高高在上的君王,此時口吻飽含溫情。


    “朕與皇後,可謂患難夫妻,結發恩愛之情,乃朕畢生幸運,朕亦希望能夠生死與共,不離不棄,奈何被奸歹所害,恐怕不能再盡夫君之責,皇後雖為女子,但才幹不弱須眉,且朕篤信,皇後心之向往,斷非擅權弄政,對朕先有夫妻情深,更不忘君臣忠義,太子晧,乃朕與皇後愛子,幼承良訓,器業英遠,托以江山社稷,朕並無憂患,然,太子年幼,暫且不能決斷政務。”


    賀燁先是衝十一娘微笑,終於移開目光,再度俯視朝堂:“今日,複興四年六月望朝,朕令諸卿,暫時仍遵太子監國,皇後輔政,倘若朕因拔毒而崩,太子即位,親政之前,軍政之務,全憑皇後裁奪,若有違旨,視同叛逆!”


    這不是一紙諭令,而是皇帝於朝會之上,麵對諸位臣公親口/交待身後之事,無論是太後黨徒,還是陶葆儀這樣的正統係,此時都不敢,也不應置疑。


    且陶葆儀、杜漸知等等,近日以來的憂慮的無非天子因傷重不起,失去意識乃至於被皇後篡逆,眼看突厥才滅,治內又起動亂戰火,但既然天子並未受到逼害,他們也不會反對若有不幸,太子即位皇後輔政的決策。


    這就是真正的正統之臣,如果天子召會商議,他們或許會提出後宮擅國的弊病,然一旦聖意已決,他們不會如同馮繼崢之流,一心看重權利而不顧大局。


    並皇後輔政這段時間,對於諸多政務的處斷,陶葆儀等看在眼中,也的確改變了成見,他們讚同當今皇後,與太後韋氏判若天淵,太子晧也不是曾經的仁宗帝,眼下親耳聆聽聖囑,自然心悅誠服。


    馮繼崢等雖大不情願,可懾於君威,此時哪裏還敢反駁?


    這些臣子,已經早被腐壞的官場,卑鄙的流俗同化,他們不再具備嶙峋傲骨,眼睛裏隻有私利的人,很懂得自保為重的道理。


    甚至有那些年歲尚輕,又或者風流多情的朝臣,他們還沒有經曆太多磨折,並未被流俗蒼老了赤誠之心,此刻大是感懷帝後之間的鶼鰈情深,感同身受人生在世,得一紅顏知己相知相守何等幸運,感性的這一群人,甚至沒忍住珍貴的男兒淚,他們希望天子能夠渡過劫難,成全這一段美滿佳話。


    賀燁有過不少表白,但對於十一娘而言,複興四年六月望朝宣政殿上,今日這番表白,當真能夠讓她終生難忘,但字字入耳,卻字字鑿心,她就此成為天下最受羨慕的女子,但這一刻,隻有她自己知道心裏的痛苦與畏懼。


    越是珍貴的情感,才越是難以忍受失去。


    隻重曾經擁有?此話無非自/慰罷了。


    明明就是早知也許會有情深不壽的無奈與淒涼,她一直不敢放開懷抱,但到了這時,十一娘竟然也不覺懊悔,她是當真無法怨恨這個眼看就要食言的男人,而且就算廝守的日子或許隻餘一日,下意識間,她仍然“違心”的,不再隱忍任何情感。


    散朝之後,仍然指掌相扣的兩人,剛剛繞過宣政殿北麵那堵巨大的屏風,縱然身邊仍然不乏宮人,一貫羞於表達情感的十一娘,竟旁若無人伸手攀附上陛下的脖頸,她微微拈起腳尖,幾乎有些蠻橫地用力於手臂,她甚至聽見遲兒低呼一聲“哎呀”,但這時她不在意了。


    她太希望能夠從唇舌的親密之間,找回讓她熟悉以及安穩的溫度,她認識的賀燁,那個縱然在嚴寒也能給予她炙熱的男人,她不相信會如此倉促的,如此無奈的,即將失去這個唯一愛慕的人。


    這一吻長久且意亂情迷,直至呼吸紊亂,直至淚水奪眶。


    身邊人早已退避了,屏風後這方空蕩蕩的殿堂,隻有一個微笑的男人,和一個哽咽的女子。


    “原來給予大權在握,連皇後也忍不住欣喜若狂。”這是打趣的話。


    立即引來了淚眼的怒視。


    賀燁“哈哈”大笑:“真好,我再怎麽放肆,伊伊這時也不忍心打我。”


    十一娘的雙手,仍環繞著那冰冷的玉帶,她看著這個仍然快樂的男子,視線又重新模糊。


    “你為我流了這麽多眼淚,下一輪回,下下輪回,可別希望就能擺脫我,伊伊,就算我這回沒死,我也不會放過你,其實我有把握禍害千年,隻不過……今日借機,能讓我當著這麽多朝臣麵前,坐實你我乃情投意合,你今後,便再也不能反駁了。”皇帝陛下仍然得意洋洋,仿佛他真有把握挺過關劫一般。


    但他並沒能逗得妻子破涕而笑,他感覺得到胸口越發明顯的溫/濕,浸透那襲龍袍。


    “賀燁,我收回永不相見四字,我認輸了,就算你食言,我也不會怨恨你,下一輪回,下下輪回,我會找到你,我與你約定,無論今生如何,來世再續情緣。”


    賀燁輕吻十一娘的額頭,然後轉身就走,手卻沒有放開。


    甚至將十一娘拉得一個踉蹌。


    身中劇毒的皇帝陛下依然穩穩扶住,不懷好意的耳語:“甜言蜜語一陣後再說,宣政殿可未設床榻。”


    皇後的腳掌便隱隱發癢,幾乎沒忍住對“彌留之人”送上一踹。


    可所剩不多,理應倍加珍惜的時光,仍然免不得被人分除一些,到紫宸殿,賀燁眼見同安竟在門前跪候,才想起自己早前那句交待,暫且不能與皇後直奔床榻,且又察覺同安對十一娘仍然不減敵視的目光,他大覺頭痛,重重咳嗽幾聲,終於才讓同安驚慌失措,上前摻扶,不再挑釁。


    賀燁並沒有在同安麵前故作輕鬆,他半靠在臥榻上,又恢複了有氣無力的狀態。


    “同安,這回,叔父恐怕再劫難逃了,我很欣慰,因為你沒有聽信太後指使,可是同安,今後,隻有你叔母能夠照顧你,保你美滿安寧,你還要,繼續忌恨叔母嗎?”


    同安頓時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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