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天的時間,不斷有人登台宣講自身理念。


    但要說誰是這次坐而論道最為耀眼的明珠,那絕對是荀軻無疑了。


    不僅是人性本惡的總結以及認知的來源,還給出了合理的解釋以及如何應對這一點的方法,都相當成熟和完善,絕非是張口就來。


    相比之下,鄒聃的陰陽五行之說雖迂大而閎辯,但其盡言天事,真正落到實用性上來反倒是要差上一籌,入門的門檻也太高。


    至於楊朱的貴己之說.當然也有一定的受眾,可畢竟過於消極,哪怕引起的爭辯最多,看上去頗有烈火烹油般的架勢,真正認同和敢於承認的人,畢竟是少數之中的少數。


    極致的貴己與極致的兼愛,其難度又有何不同呢?


    楊朱固然是搬出了墨家另一個反麵,也給出了可以施行的解釋。


    唯一的問題是,貴己看似是隻對自己好就足夠了,但背地裏所需要的修養和自持也絕不比兼愛要的少。


    畢竟貴己而不傷人這一點,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呢?


    墨家的兼愛做不好,那至多是貢獻沒有那麽大,談不上什麽危害。


    可楊朱的貴己要是做不好,那就是妥妥的損人利己之行徑,是要被律法與道德雙重審判的。


    更何況這個年代,底層百姓的教育根本就沒有跟上來,他們哪裏能夠懂得楊朱的真正核心觀念究竟是什麽?


    最多也隻能嚷嚷著人當貴己來給自己找來做壞事的借口罷了。


    除了他們三位之外,其餘新的登台者都要差上不止一等。


    要麽立意便被他們吊起來打,要麽完全空口無憑,根本沒有合理的解釋和自洽的邏輯,都是我以為、我認為、應該是


    難得有靠譜一些的人,給的意見也算是詳實有據,看得出是有真才實學的,奈何相比之下又顯得過於片麵,推行一地尚可,想要套用在國家之上無異於小馬拉大車,有心而無力。


    如果說最開始登台的幾位雖然各自都有讓人不認同的地方,但也無異於是給聽眾們呈上來了一份饕鬄盛宴,不管裏麵有毒沒毒,味道總歸是可以的。


    那後麵的登台者無異於是味如嚼蠟,色香味要麽沒有,要麽隻占了一樣。


    還好,三天的時間,轉瞬即逝。


    明道的階段已經結束。


    接下來,便是真正的重頭戲。


    論道!


    先表明自己的觀點和立場,才更加方便讓人駁斥。


    三天的準備時間,既是給宣揚者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也是給後來者一個駁斥他們的機會。


    想要建立一套完善的理論總是難上加難的,可如果是要找尋其中的漏洞,那就簡單了太多太多,甚至普通人都能夠做到。


    即使不能夠在台上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引得人拍案叫絕喝彩連連,隻要能將在台上指點江山的人懟到麵紅耳赤狼狽離去,也算一種成功。


    所謂論道,即是思想的碰撞,也是挑刺的真諦。


    “下麵,有請墨家巨子上台,對墨家十義有反對意見的人,可暢所欲言。”


    官員的呐喊之聲中,禽厘勝走上了台前。


    這將是墨家第一次直麵世人的攻訐,以論道的形勢。


    坐在蒲團上,禽厘勝目光四望,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人,更多的卻是生麵孔,但很多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躍躍欲試幾個字。


    但或許是墨家的名望如日中天太久的時間,他坐在那裏的時候,場中火熱的氣氛卻是驟然一靜。


    台下之人目光彼此碰撞,竟無人敢做那個出頭鳥。


    “墨家巨子在此,與墨家十義有反對意見者,可以開始了。”


    禽厘勝相當平靜的說道。


    沉默。


    一息、兩息、三息.


    雖然之前有很多人都說禽厘勝是好運撿到了墨家巨子的位子,這麽多年都沒能給墨家帶來任何的變化,隻是個銀槍蠟像頭,可真正敢於去挑戰他的人,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


    所以很多人的目光都不知不覺中看向了台下的楊朱。


    無論從任何方麵來看,這家夥的觀念都是墨家的死對頭。


    如今有了正麵批評墨家的機會,你不上去等啥呢?


    但楊朱根本就不在乎。


    貴己而不損人,這些家夥根本就不懂。


    他的理念和墨家相衝又如何呢?


    對自己又沒有什麽損失!


    墨家家大業大,他不過是一個雲遊至此的道人而已,墨家的興盛和衰敗,和他有毛線的關係?


    隻是覺得此事有趣,摻和一腳罷了。


    而在沉默之中,終於有人率先向著台上走去,向墨家真正發出挑戰。


    抬眼一看,很多人卻是有些愣神。


    那人完全不認識。


    之前根本沒有登台去宣講過自身理念,此時竟敢率先登台,對墨家發出挑戰?


    反倒是顧擔,見到登台者頗為訝異。


    那人他是知道的,莊生。


    清平子的第二個徒弟。


    當初夏朝立國,莊生曾與荀軻、鄒聃一起在皇室的藏經閣之中任職,過了這麽多年,荀軻早已展現出自身的才能,而鄒聃也接替了荀軻留在豫州的位置,將豫州治理的井井有條。


    如今更是準備宣揚自身理念,去造福天下,成為如同墨子那樣的賢人。


    反倒是莊生,一直待在藏經閣中看些神神鬼鬼之書,這麽多年籍籍無名,不顯不露。


    “你這個弟子”


    顧擔悄悄傳音,卻也不知該如何去評價。


    “這家夥,是懂得大道的。”


    清平子卻是驕傲的說道:“當初遇到他的時候,他還很小,對於天地便有了一番自己的認識。這麽多年過去,總該有所成長,指不定會讓你我都吃一驚呢!”


    登台之後,莊生對著端坐在那裏的禽厘勝抱拳一禮,坐在了他對麵的蒲團上,開口說道:“在下莊生。墨家之言,吾聽聞二十餘年,記憶猶新,其間收獲良多,但仍有不解之處,懇請墨家巨子解答。”


    莊生的態度相當平和,聽上去完全不像是要來挑刺,反而更像是前來探討、請教的後輩,很多人的眉頭都皺了起來。


    這是坐而論道,你擱這兒兄友弟恭呢?


    怎麽能開這個頭!


    “你說。”


    禽厘勝不動如山,示意莊生可以暢言。


    “墨家十義,有兼愛、非攻、節葬、節用、非樂之說。墨家倡導人們活著的時候應當和睦相處而好學,且不能及時行樂,死後還不能服喪,這麽說,沒有問題吧?”


    莊生率先問道。


    “沒有問題。”


    禽厘勝點頭。


    這些東西已經完全不必再去解釋一遍,莊生的說法,也並沒有出錯和故意歪曲。


    “墨家之言因墨子而成,墨子修身,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其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謂之為聖者也。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不如此,不足以稱墨。


    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莊生一開口,說的卻並不是批判之言,反而是對墨家的創始者墨子大加讚賞。


    下方的聽眾眉頭也是越皺越緊。


    誰不知道墨丘好?


    墨丘不好至聖先師的名諱會安在他的頭上?


    可今天是讓你過來誇人家的麽?


    而且誇的還這麽賣力!


    這人,該不會是墨家自己找來,故意在所有人的麵前重申墨丘功績的吧?


    就算是禽厘勝都顯得有些訝異。


    無他,莊生總結的非常之好,甚至可以說將墨家、墨子的德行一件不漏的全都算了上去。


    “然”


    還不等其餘人有更多的反應,莊勝繼續說道:“為之太過,已之大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


    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今墨子獨生不歌,死無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已。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亂之上也,治之下也。


    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


    真正的批判,來了。


    墨丘很好,墨家也很好,但問題太大。


    使人無上下尊卑,無貴賤之別,既不愛別人,也不愛自己。當唱歌時而反對唱歌,當哭泣時而反對哭泣,當奏樂時而反對奏樂,這樣果真合乎人的感情嗎?這樣亂天下有餘,治天下不足。


    人活著時勤勞,死後那樣瘠薄,他的學說太苛刻了;使人憂傷,使人悲哀,他的主張難以實行,恐怕這種主張不可以成為聖人之道,違反天下的人心,天下人不堪忍受。


    說到底,想要打倒墨家,如果是想從變得更好這方麵出發的觀點,已經不可能了。


    因為墨子和禽厘勝已經做到了極致,還能再怎麽去苛求呢?


    隻能夠從人性出發,予以批判。


    禽厘勝說道:“利天下者,天下為公。墨子可任,墨家亦可任之。上下尊卑,貴賤之別,人之私欲,奉一時而不及萬世,不為墨者惜。”


    你說墨家不愛人,我說墨家就是太愛人,人之私欲隻是一時之功,又能留戀多久呢?


    而墨家要的是萬世之功,因此而不惜身。


    聽到禽厘勝的回答,莊生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道:“墨子、墨家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


    雖然墨子、墨家能獨自實行,然而他把天下人又能怎樣呢!背離於天下的人,這種做法離開王道也太遠了。


    墨家就像是直接瞄準終點的人,一切隻為終點服務,卻並不肯去看看如今的時代是否合適,這種做法也過於苛刻。


    僅僅依靠著少數一小撮的人,最終的下場又能好到哪裏去?


    沒有繼續等待禽厘勝的回答,莊生已經明白了禽厘勝的想法。


    墨家,是真的要一條道走到黑了。


    道理禽厘勝都懂,但他就是不改。


    以至人之心,求普世之眾,為之奈何?


    與其爭辯已經沒有了意義。


    太陽離人間太近的時候,帶來的也將不再是生機,而是炙烤。


    莊生離去了。


    很多人尚且還沉浸他的發問之中。


    墨家無私至此,卻是背離了天下,無視了人之私欲。


    林凡之死,尚且曆曆在目。


    連墨者中的自己人都有些扛不住,更何況乎外人?


    過剛易折,如此不肯同流者,哪怕坐擁先賢的威名,最終的下場怕也是好不到哪裏去,多半是束之高閣,最多再為其精心妝點一番。


    “你的這個弟子,有些意思啊!”


    台下的顧擔卻是眼前一亮。


    莊生對墨家的剖析,不可謂是不獨到,之前他也曾試圖勸說過禽厘勝,隻是同樣也被拒絕了。


    而莊生選取的角度,竟和他差不多。


    這可不像是一個不諳世事,沉浸在神神鬼鬼世界中的癡人。


    而且,他隔空探尋莊生自己的氣血,發現竟然已經即將完成氣血見障。


    莊生的年齡,可是比荀軻還要再小幾歲。


    沒有青木液的幫助,竟能這麽快的走到如此一步,單從練武的資質上來說,是絕對的當世奇才!


    如果能夠順利的渡過五行交感那道難關,排除顧擔的話,莊生或許有機會爭一爭凡塵中最快宗師的成就。


    “那是,我收弟子,一般人可看不上。”


    難得能被顧擔誇讚一番,雖然誇讚的是自己的弟子,但弟子的就是師父的,清平子很是高興的點了點頭,表達了自己的肯定。


    “看來夏朝還有一個寶藏沒有挖掘。”


    顧擔也有些高興,看著原本的孩子們一個個成長起來,接任過職責,他留在凡塵之中的念想,也終於可以慢慢淡去。


    有這些人在,何愁夏朝不興盛呢?


    便是沒有了他,對於夏朝而言,其實也沒什麽影響了吧?


    畢竟,當初的孩子們,已經能夠獨當一麵。


    這場盛會,還在繼續。


    而顧擔,已經確信自己可以放下心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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