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生走下去後,便再沒有人對墨家進行批判。


    因為沒有必要。


    莊生已將話說盡,禽厘勝卻是仍不肯改,墨家要讓所有人都成為至人,這可能嗎?


    現在都已經是夏朝二十五年了,墨家卻還活在宗明的年份之中!


    無論是廟堂還是民間,都已經開始對墨家頗有微詞。


    伴隨著夏朝越來越富庶,百姓家中的餘財也越來越多,他們就越能夠感受到墨家之下的條條框框的束縛,以及不合人性之舉。


    在曾經一窮二白之時,他們可以拍手叫好,等到自己也終於混出臉麵,墨家反倒是和他們有了衝突。


    人之私欲是一定存在的,強行壓抑自身的欲望,少數人或許的確能夠做到,放眼四海,又怎麽可能?


    大人,時代變了!


    禽厘勝之後,第二個上台的人便是楊朱。


    墨家兼愛絕對的反對者。


    大家雖然不太喜歡墨家,可對於楊朱的貴己之說則更加憤慨。


    兼愛起碼還能算是引人向善,你別管要求要不高吧,就算聽不進去也沒什麽。


    可為我、貴己用不好,就是在教人自私自利,難度不比兼愛小,危害卻大了太多太多,再怎麽不喜歡墨家,也不能讓楊朱來惡心自己。


    任誰都沒想到的是,楊朱才剛剛登台,剛剛下去的禽厘勝便又走了上來。


    這一次,乃是由這位墨家巨子發問。


    “你說為我、貴己。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則天下治也。那如果拔你身上的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獲得好處,你會幹麽?”


    禽厘勝直接發問道。


    “天下人的事情,絕不是一根汗毛所能解決的。”


    楊朱立刻說道。


    “假使能的話,你願意麽?”


    禽厘勝再問。


    楊朱卻是默然不語。


    靜了片刻,楊朱問道:“如果有人略略傷害你的肌膚,便可贈予你萬金,你願意嗎?”


    禽厘勝當即點頭道:“為之。”


    楊朱又道:“那如果砍掉一截胳膊,便能夠得到一個國家,你願意麽?”


    這一次,換成禽厘勝不說話了。


    因為他明白,這次再點頭,下一次就是砍掉腦袋,得到整個天下。


    人之已死,得到天下又有何用呢?


    這是任誰都不會同意的。


    楊朱笑道:“一毛微於肌膚。一根汗毛比肌肉皮膚小得多,肌肉皮膚比一節身體小得多,這十分明白。然而把一根根汗毛積累起來便成為肌肉皮膚,把一塊塊肌肉皮膚積累起來便成為一節身體。一根汗毛本是整個身體中的萬分之一部分,為什麽要輕視它呢?”


    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予也!


    禽厘勝開口道:“我不能用更多的道理來說服你。但是用我話去問墨丘,那我的話就是對的了。”


    當道理一同走向兩個極端的時候,誰都說服不了誰。


    正如同他不能接受楊朱的學說一樣,楊朱同樣不可能認同他。


    一個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一個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


    兩者之間,完全沒有一點交集之處。


    但爭辯當然也不會就此結束。


    楊朱之後,便是荀軻上台。


    他同樣也被人所質問,主攻的方向便是人性本惡之言。


    荀軻的回答是:“今人之性惡,必將待聖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後始出於治,合於善也。”


    人性雖然有惡,但並不代表著就一定要順從這種“惡”,荀軻就是主張通過教化來限製人性的“惡”,使人性之“惡”向善轉化,而不是變成一個純粹的“惡”人。


    正是因為人生而又惡,才更需要禮儀教化,而不是理所當然的將惡當做自身的一部分。


    這就是為什麽他曾說要為天下定禮的原因。


    夏朝已至盛世之時,因循守舊絕非正途,每個人都在拿出自己的方法來供人評判,展現自身的才學和能力。


    顧擔在這裏和清平子一同看了好幾天,然後離去。


    從始至終,他都未曾登台,如同再尋常不過的一位聽眾,閱覽著凡塵之中的風景。


    或許百年前後,有人會對這場盛會大書特書,但其中不會留存他的身影。


    醫藥大典還在不停的編撰之中,成百上千位醫者已經匯聚到了此時的太醫院之中,為另一份功績而努力著。


    “走,去見一見你的那位同道中人。”


    荀軻講述完之後,顧擔和清平子離開了這裏,叫停了正要去休憩的楊朱。


    “兩位可有何指教之處?”


    楊朱是個道人,遊覽風塵之中,身具宗師之力,眼光自是不差。


    從清平子的身上,他能夠感受到極端危險的氣息,隱隱中帶著些許腐朽的氣味,代表著此人的實力怕是已經登峰造極,年歲也距離大限不算太遠。


    至於顧擔,看上去倒是俊逸非凡,但實力卻看不出什麽深淺,清平子跟在他的身邊,竟還稍稍落後一步,不敢逾越,足以說明也絕非常人。


    當下也不敢怠慢,還以為是準備與他說教一番的強者,頓住腳步後頗為謹慎。


    “隻是聽聞閣下乃是自他國遊曆至此,心中好奇,便想過來交談幾句。”


    顧擔說道:“如不嫌棄,不妨到小院中坐上一坐,可品酒煮茶,隨便聊上一聊。”


    楊朱還是顧擔遇到的,第一個自並不熟悉的國度跑過來的宗師。


    如今的夏朝已經很是強盛,關鍵的是這份強盛不再是憑借著他自身的武力,導致周邊的國度不得不俯首。


    即使如此,夏朝的影響力仍舊隻留存在周邊幾個耳熟能詳的國度之中,再遠一些,幾乎就沒有了什麽消息,隻有商旅偶有交集。


    這個世界很大,便是夏朝境內,如果真要全部遊覽一遍,便足以花費尋常人的一生。


    連自己的國度都看不完,真正有閑心去關注外界者,又能有多少呢?


    如果要去大祈,從夏朝的皇都出發,一路不停,商隊都要花費幾個月的時間,一路上的人吃馬嚼,全是損耗不說,一來一回和其間交易的耽擱,去一趟都得準備一年的時間。


    如果再從大祈跑到周邊其他國度,所花費的時間還得繼續翻倍,越遠越不值當。


    而且這個時代的門戶之見很是嚴重,不同國度之間的國情自有不同,如今的夏朝尚且算得上包容開放,其餘諸如大祈、大雍的周邊國家,也都給夏朝麵子,少有刁難。


    換個國度指不定君主殘暴昏聵,對著異國他鄉的人直接下死手也不無可能,風險著實太大。


    能夠和周邊的幾個國度貿易往來都算殊為不易,更遠些的國家,連書本上都隻是略有記載而已,這方麵的消息一直都比較匱乏,便是皇室也隻有一個大概的印象罷了。


    好不容易有一個遊曆四方的宗師跑了過來,不暢聊一番,實在是有些浪費。


    “自無不可。”


    得知兩人來意,楊朱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這種事情頗為常見。


    作為宗師,隻要沒有敵意,去哪裏都能夠得到款待,想要從他口中了解外麵世界人也有不少,可以說相當熟悉了。


    顧擔帶著楊朱來到了顧家小院。


    初進院門,楊朱便輕咦了一聲,“這裏,有些門道啊!”


    他目光四望,不僅是看著院中那些爭奇鬥豔的花花草草,還有各處布局,竟都挑不出半分毛病!


    顧家小院已經很多年了,當然也被顧擔修繕過幾次,畢竟是自己住的地方,他從不在這上麵有所吝嗇,如今的顧家小院與最初當做墨家武館的小院,看上去已經是兩個地方了。


    而這些年誦讀各類道藏、書籍,從中學到的很多東西,都不知不覺的化用其間,雖然占地並未擴大,可懂行的人自然能夠從中品味出來不一樣的東西來。


    “來,品茶。”


    坐在院中那顆柳樹下的石桌上,顧擔拿出大青皇室每年都會派人給他送來的珍品,青靈果茶。


    茶葉剛剛衝泡,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果香氣從中傳出,跟尋常茶水已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東西,甚至有些不像是茶。


    這自然便是大青本身的異種,一株特殊的茶樹,大概是和大雍的天成水,夏朝的流雲追月絲一個等級的東西,每年的產出都不高,也就是顧擔的地位特殊,才能享受到。


    “咦?好東西!”


    楊朱眼前一亮,輕輕飲了一口,閉目仔細品味,半晌後睜開眼,說道:“此茶真乃天地所生之造化,在我所飲用的茶水中,足以占據前三之位。”


    “哦?這還隻能爭一爭前三?”


    顧擔頗為好奇。


    “是極。天地浩大,諸國林立其間,很多人,至多也隻是知道一些名字而已。雖然所有人都生於這片天地之下,但彼此之間根本沒有任何的聯係,與其說是聯係在一起的整體,倒不如說是一個個並不相幹的個體,組成了這個世界。”


    楊朱捧著青靈果茶,頗為感慨的說道:“一國之走向,通常隻限於本國之內,便是兩國交戰,對更遠的國度也很少會有什麽影響,大多隻是換個名字,換一批人而已。我們所說的天下,究竟有多大,有多少個國度,誰能說的清楚呢?更不要說其中所蘊含的東西了!”


    楊朱興之所至,指了指遠處的夏朝皇宮,繼續說道:“如這夏朝,你們生於斯,長於斯,自然是明白這裏的東西,知曉夏朝的曆史,知道這裏的英雄豪傑,乃至聖人賢人,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可是在我到夏朝之前,我並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夏朝,它才剛剛誕生二十五年——對凡塵來說這已足夠一代人成長起來,且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可對於更遠處的國家而言,夏朝可能連名諱都沒有傳過去,那它是否存在,對它們有影響麽?定是沒有的!


    我是宗師,說起來到了凡塵武力的頂峰,天下大可去得。可我年歲至今已九十有餘,晉升宗師後開始遊曆世界,距今也有四十餘年,走過的國度,少說也有幾十個,它們彼此之間,真正所知者,少之又少!


    見過的人越多,見過的天地越大,越能夠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自身對於世界的微不足道。”


    楊朱的目光盯著茶碗之中泛著青翠色澤的茶水,一番感慨卻是發自內心。


    一個人自身的厚度,如果是按照閱曆來算的話,那他的閱曆足以組成一本書。


    可這世上絕大部分人的經曆,都是乏善可陳,不值一提的,別說是一本書了,就算是一頁紙,一行字都很難占據。


    甚至,很多人一輩子都蝸居在自己的那一小片天地裏,連方圓百裏、千裏之地都沒有出去過。


    對於那群人而言,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有多少奧秘,真的值得去關心麽?


    大概是不必的。


    曆來所有對外麵世界好奇的,要麽是豐衣足食的公子哥,要麽是實力同樣達到頂峰,進無可進的宗師,無有例外。


    便是國家與國家間,更多的也隻是一座又一座的孤島,隻有彼此相鄰的孤島有些許的牽連罷了。


    “我好像有些明白為什麽你會提出‘為我’和‘貴己’之道了。”


    窺一斑而可知全豹,聽到楊朱話中的意思,顧擔也感受到了對方的心緒。


    既然天地如此浩大,世界如此廣闊,個人如此渺小,本身就很少有人能夠交集起來,那還費什麽勁?


    過好自己不就夠了嘛!


    反正他們本來就隻能過好自己的。


    楊朱正是因為見到過太多太多,才更加明白所謂的整體是多麽的廣大,廣大到令宗師都足以感到絕望和渺小。


    既然如此,不如去追求絕對的個體,起碼個體可以由自己的把握。


    “道友甚明我心意。”


    楊朱笑了起來,“如那墨丘,真乃世間一等一的英豪也!讚譽一聲聖人,似也不為過。可這等人物,又在幾國之地流傳?若非來到夏朝,我甚至都未曾聽聞過墨家之名諱。


    個人便是盛極一時,又是何等的渺小?墨丘乃是人傑,可哪個國度,沒有自己的人傑和英雄呢?人傑摞人傑,何其之多也!功名利祿、錢財福貴,過眼煙雲,過眼煙雲啊!何足道也?”


    “道友見過的人和風景太多,已經尋不到個人在其中的意義了?”


    顧擔問道。


    “精辟!”


    楊朱眼前一亮,拍手稱快,便好似遇到了知音,恰恰點明了他心中的那一份感觸。


    當經曆過的事情足夠多,便會發現一切東西都不過轉瞬即逝,個人的努力和悲歡處在其中,根本不足以稱道。


    久而久之,難免會將這份想法放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又能做得了什麽呢?


    自身的意義,又是什麽?


    我是誰?


    從何而來?


    要到何處而去?


    當溫飽不成問題,實力抵達巔峰,進無可進之下的人,便開始給自己找難題。


    問題是,這個難題太大。


    宗師也解不開。


    古往今來,所有試圖思考這些問題的人,都會撞得頭破血流,變得不幸。


    於是,楊朱根據自身的一路之見聞,總結出了為我、貴己之道。


    也就是說,外麵愛咋咋地,自己過好自己的也就足夠了,天地再大,老子不開心啥也不是!


    沒有意義?


    讓自己開始就是意義,享受生活就是意義。


    這雖然不是終極問題的解法,但到底是給了自己一個合理且自洽的正當理由。


    “道友看起來年紀並不大,竟然便能夠洞察出這樣的觀念!”


    楊朱嘖嘖稱奇,目光在顧擔的身上打轉,感慨道:“怕是要不得善終啊!”


    正在喝茶的清平子差點一不小心將嘴裏的茶水全都給噴出來。


    敢說這位不得善終,不想活了?


    “哦?何以見得?”


    顧擔倒也不怒,反而問道。


    “因為什麽也做不了。”


    楊朱聳了聳肩,“越早開始去想這個問題,越是會變得不幸。我也是最近十年被這個問題糾纏到了,至今也隻是想出了‘為我’、‘貴己’、‘保性全真’與之對抗。可你、我,乃至芸芸眾生,都不過是這片天地下的一份子,卻又永遠都無法將自己的目光對準天地。


    便如同那井底之蛙般,在自身所能到達的小井之中感歎,推測自己‘蛙生’的一切,何其之可悲可歎?我們連窺之全貌的機會都沒有,又怎麽敢說,自身便是正確的呢?我們甚至連世界究竟有多大,都不能知曉!”


    可怕的不是沒有找到問題,而是連方法都沒有。


    終其可悲的一生,注定不得解脫!


    見的越多,想的越多,越是可悲可憐可歎。


    所有宗師都勢必會麵臨同一個問題。


    恭喜你,你已經達到了塵世之頂峰,進無可進,接下來你準備做什麽呢?


    驕奢淫逸,肆意快活?


    好!


    快活十年,二十年,當這份快活都已經厭倦,又該如何?


    沒有來到頂峰之前,尚且永遠都擁有著攀爬的動力,因為前麵還有路。


    可真正到了頂峰,進無可進,已無前路之後,人隻能跟自己去較勁,永遠都無法解脫,永遠都找不到答案。


    隻能抱著那份塵世頂峰的實力,默默去等死。


    這是宗師的另一種悲哀,通常隻在年老的宗師上可以得見。


    宗師、宗師,何足道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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