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楚烈說完事情的經過,看著他鬱悶的表情,王以哲、黃顯聲和熊再道三人哈哈大笑起來。


    熊再道忍不住調侃起楚烈來:“老楚,我早就說過,你兒子比我兒子強,為了不去奉天兵工廠,他連總司令都能搬的動,真是虎父無犬子呀!”


    楚烈心裏也覺得納悶:這小子什麽時候和總司令扯上關係了。


    其實,熊再道和楚烈都冤枉楚鳴了,這事還真和他沒關係。


    寧恩承求才心切,從楚鳴家出來就直奔大帥府,找到張學良說了楚鳴任教之事。


    張學良二話沒說,當場就給楚烈打了電話。


    別人的麵子可以不給,但張學良的麵子,楚烈不能不給。


    於是,楚鳴去東北大學任教的事情,就算塵埃落定了。


    黃顯聲笑著說:“楚兄,你兒子年紀輕輕,就能去東大當教授,這是好事!要換了別的父母,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就別想那麽多了!”


    王以哲點頭附和:“顯聲說的沒錯,過幾天楚兄就要回老家了,我們敬你一杯,祝楚兄一路順利!”


    盛情難卻,楚烈勉強擠出笑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


    民國十九年八月七日,楚鳴跟隨父親來到了寧波老家,一個叫上餘村的地方。


    從小在東北長大的楚鳴,還是第一次來江南。


    他好奇的四下打量。


    連綿低緩的山坡,緩緩流動的溪流,在霧氣迷離中隱約可見白牆黑瓦的江南民居,靜靜地坐落在青山腳下,若隱若現。


    “真是一幅江南水墨山水畫!”楚鳴不由讚歎。


    天空飄著細雨,走在山間窄窄的田壟上,潮濕的泥土顯得柔軟溫潤,特別不耐踩。


    沒多久,楚鳴的鞋子便沾滿了這山間可愛的黃泥。


    越往山裏走,路越窄,土越濕,綠色卻越鮮豔。


    穿過幾間民居,在一排錯落有致的青磚瓦房前,楚烈停了下來,默默無語,駐足凝望。


    楚鳴發現,父親的臉上流下一行清淚。


    見父親這般模樣,他的心頭也覺酸酸的。


    客廳內,楚鳴見到了端坐的爺爺。


    爺爺穿著粗布長衫,個子不高,瘦瘦巴巴的身架,飽風霜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留下的皺紋,溝壑中流淌過的是歲月的長河。溫和的眼睛閃爍著慈祥的光芒,山羊胡子透著灰白,不多的頭發梳得十分認真,沒有一絲淩亂。


    父親一見爺爺,撲通跪倒在他麵前,哽咽著說:“爸,您的不孝兒子回來看您了!”


    爺爺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將父親扶起,澀聲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這時,楚鳴發現,爺爺的腿似乎有些跛。


    父親拉過楚鳴,對爺爺說:“爸爸,這是您的孫子楚鳴!”


    說著,父親瞪了一眼正在發愣的楚鳴:“還不趕緊給爺爺磕頭!”


    楚鳴有些慌亂,正要跪下磕頭,卻被爺爺攔住了:“現在不時興這一套了,免了吧!”


    接下來的日子,楚鳴和父親整日陪著爺爺。


    大多數時間,祖孫三人隻是默默的坐著,爺爺很少主動開口說話。偶爾說幾句,也是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


    楚鳴始終沒有機會,向爺爺詢問自己心中的謎團。


    直到他們離開的前一天晚上,爺爺把楚鳴和父叫到了他的臥室。


    爺爺的臥室,也是書房,除了簡單的床榻,剩下就是書架上擺放整齊的書了。


    楚鳴和父親,恭恭敬敬坐在爺爺的對麵,他的目光饒有興趣的打量著牆上,那裏掛著一排排黑白照片。


    瞅著楚鳴,爺爺很難得的主動說話了:“這些照片,都是我在箭金學堂時,和教過的學生一起照的!”


    楚鳴知道,爺爺回鄉前,是寧波箭金學堂的老師。


    1905年,清末名師顧清廉創建的箭金學堂,是寧波最早接受西式教育的學堂。


    看著牆上的黑白照片,那些學生的表情很是青澀,打有補丁的布衣,完全不能與楚鳴在東京時學生的形象相比。


    楚鳴向爺爺伸出了大拇指:“爺爺可謂是桃李滿天下!回去後,我也在東北大學當老師,但願將來能有爺爺這樣的成就!”


    爺爺微微一笑,詢問楚鳴:“你知道“箭金”二字的含義嗎?”


    楚鳴搖搖頭。


    “箭金出自《晉書?虞潭顧眾傳?讚》,顧實南金,虞惟東箭。意思是說,東方的竹箭,南方的銅,古時都認為是上品,以此比喻寶貴的人才。”


    楚鳴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爺爺深深歎了口氣:“咱們國家太落後了,落後就要挨打。所以,必須要有各種各樣的人才,將來才能振興我們的國家!你既然學成歸國,就要竭盡全力為國家貢獻力量!”


    楚鳴突然想起,當年自己去日本前的一波三折,好奇的問:“爺爺,我去日本留學前,您在信中給我爸說了什麽,他才會同意的?”


    “我隻寫了七個字!”爺爺淡淡的說,“師夷長技以製夷!”


    聽了爺爺的話,楚鳴無比震驚。


    師夷長技以製夷,是魏源在其著作《海國圖誌》中提出的著名主張。


    從這七個字當中,楚鳴可以真切的感受到爺爺對日本的警惕之心有多深。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父親的仇日情緒,應該就是從爺爺這裏傳承下來的。


    想到這裏,楚鳴又問:“爺爺,當年您為什麽執意要讓父親離開家鄉,去東北從軍呢?”


    楚鳴的話剛問完,父親嚴厲的目光便射了過來,責怪他不該如此發問。


    爺爺似乎並沒有發現父親的目光,開口便是驚人之語:“中日將來必有一場大戰,戰端必從東北開啟!我讓他去東北,其實是做赴死之舉”


    楚鳴瞪大了眼睛,脫口就問:“爺爺,你怎麽這麽肯定,中日必有一戰,戰端從東北開啟?”


    爺爺鏗鏘有力的說:“自從甲午海戰以來,倭國對我日益輕視,亡我之心不死,無時無刻不覬覦我東北。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狠心讓你父親去東北從軍。或許一個人的力量杯水車薪,但國人都不去做,東北必亡,中華必亡!”


    見楚鳴還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爺爺對父親說:“去把你玉成哥喊來,就說是我請他來的!”


    父親點點頭,起身出去了。


    爺爺繼續對楚鳴說:“我說的這些,是基於親身經曆而總結出來的!你或許不知道,當年我與日本人交過手打過仗!”


    “爺爺您和日本人打過仗?”楚鳴越發驚奇。


    爺爺的表情痛苦而悵然,似乎陷入了回憶當中,他緩緩的說:“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還年輕,為了科考金榜題名,便四處遊學。當我到達泉州時,發現泉州城到處都張貼著征募兵壯的告示……”


    爺爺娓娓將他的故事道來,楚鳴認真的傾聽著。


    光緒二十年,中日戰爭爆發,清軍水陸大敗,台灣孤危。


    七月二十六日,清政府命令劉永福渡台解除危局。


    劉永福的黑旗軍,曾是一支民間地方武裝,人數大約為三千人左右,因以北鬥七星黑旗為戰旗而得名。


    在抗擊法國侵略安南戰爭中,黑旗軍多次取得勝利,劉永福被安南國王授予三宣提督之職。劉永福還協同老將馮子材的部隊,取得鎮南關大捷,從而扭轉了戰爭形勢。


    劉永福率黑旗軍由安南回國後,平日有統軍之名,無統軍之實。他曆任南澳、石褐總兵將近十載,鬱鬱不得誌。


    黑旗軍經過瀕年裁減,也隻剩下三四百名老兵。


    如今,赴台救急沒有兵怎麽能行?


    劉永福向閩粵總督請命,準其回粵西、桂南招集舊部,重建黑旗軍,卻被拒絕。


    無奈之下,救台心切的劉永福,隻得立即就地招募兵員。


    劉永福手下的吳彭年,當時就是負責招兵事宜的將領。


    吳彭年是餘姚人,和楚鳴爺爺是浙江老鄉。


    因楚鳴爺爺寫著一手的好字,吳彭年便請他幫著謄寫招兵名冊。


    楚鳴爺爺不好駁了老鄉的麵子,便答應了。


    黑旗軍在泉州先後補足了六營人,於八月七日成軍。


    在招兵的過程中,吳彭年發現楚鳴爺爺很幹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不遺餘力的動員他加入黑旗軍,共同赴台。


    爺爺的話正說到這裏,父親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了。


    他是父親的堂兄,楚鳴的堂伯,名叫楚玉成。


    楚玉成看上去,與普通農民沒有什麽兩樣,穿著一件對襟青色褂子,深藍色大腰褲子洗得發白。臉上有微微胡茬,皮膚黝黑,應該是經過歲月的洗磨。眼窩深陷,但眼睛很有神采,閃爍著純樸的光芒。


    回老家的這些日子,楚鳴見過楚玉成幾次。


    楚玉成的脾氣秉性和爺爺有些相像,不喜歡說話。


    楚鳴趕忙起身,向堂伯問好。


    楚玉成朝楚鳴點點頭,沒有說話,和父親坐在了旁邊。


    楚鳴顧不得再去理會楚玉成,急切的向爺爺問:“爺爺,那您同意了?”


    “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我怎麽可能去當兵?再說了,我是準備參加科考的,當然要拒絕他了!”爺爺頓了頓,目光中閃爍出難以捉摸的意味,“但他的下一句話,讓我不得不改變了主意!”


    “他說什麽了?”


    “國家興亡,匹夫尚且有責,何況你是讀聖賢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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