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臉老道三人北上途中正巧趕上一隊纖戶拉船,何四娘在江湖闖蕩不久,也沒有許多見識,看了這些人脊背都被粗纜勒出了道道血印,不禁心生憐憫,嘴上同情道:“這江中激流洶湧異常,這些漢子卻得生生拉著船舟前行,真是人間疾苦盡在江湖,不多出來見識見識,還真以為國泰民安了。”


    羅老七這會兒正拿著張燒餅在啃,聞言不禁問道:“四娘怎地平故冒出這番感歎,你不是也在今樂府待過些時日麽?闖蕩江湖也不算短了。”


    “今樂府整日都是在找鬥尋藥,身邊還總有督使跟隨,哪裏有機會走走停停看那許多風景,半年間妾身可是一口氣都沒歇過,要不是你倆在齊府出手相救,還不知道要尋覓到何年何月。”


    鬼臉道士這時也問道:“那四娘在百戲門的日子比起今樂府又如何?是不是會舒心不少。”


    “舒心倒談不上,但還算衣食無憂,隻是平日免不了被那些達官貴人調戲。”何四娘想了想又笑道:“不過誰調戲誰還說不準呢。”


    鬼臉道士與羅老七也都笑了起來,鬼臉道士說道:“憑四娘的姿色說這話貧道肯定相信,不過四娘也莫要菩薩心腸,人間富貴本就是那些高座雲端之人的,我們這些在江湖上摸爬滾打的,可憐可憐自己就行了,而且…”鬼臉道士說著看了看身後路旁長龍般的纖戶們:“而且人家也輪不到咱們可憐,這些纖戶賺的比我們可多得多,這附近五裏三鄉逢是和水有關的買賣他們都會摻和一腳,就是誰家打口井也脫不了他們之手,比起我們這些搏命翻魚的,那可愜意多了。”


    何四娘聞言無奈的歎了口氣,說道:“要麽總說婦人心腸,道理都懂,看在眼裏就難受了。”


    “再難受摸摸褲兜就不難受了。”羅老七欠欠的在旁插了一嘴,何四娘扭頭瞪了他一眼,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麽,問道:“這些纖戶名為青龍門,妾身記得撼陵譜上有一派被稱作‘青龍八子’,這二者莫不是有何聯係?”


    “就是他們。”鬼臉道士回道:“青龍八子是青龍門衍生出來的一派,最早始於晉末的封家八兄弟,專倒水鬥,這可是絕活,其他派別想搶生意都沒得搶,有些水裏的活兒還得好臉色請人相幫,所以在撼陵譜上排行第八。”


    “原來如此,怪不得名字如此相像,看來想進撼陵譜,都得有些過人的手段才行。”


    “也就是蘑菇門內拔尖的才會被寫進撼陵譜,說到底沒點手段在蘑菇門內都沒法生存,貧道現如今是真好奇那發丘天官有什麽通天本事,竟然能夠曆朝曆代坐穩蘑菇門首位。”


    何四娘聞言疑惑道:“道長那日在齊府不是說自己就是發丘天官麽?”


    “那是騙老妖婆的,老妖婆沒信你倒信了。”鬼臉道士說完感覺不妥,又接著道:“不過貧道手底下的本事你大可放心,你以為穿著這身道袍就是在山裏煉丹呢?而且看到後頭的老七了麽?那可是當年赫赫有名的卸嶺把頭,就這配置你上哪找去?”


    “老七竟然是卸嶺把頭?!”何四娘吃驚道:“怪不得武藝那麽高,渾身還透著股土匪氣息…”


    “過分了啊四娘。”羅老七在後頭說道:“和灑家幾日相處下來沒看對眼就算了,怎麽張嘴就說灑家土匪,我們那叫綠林好漢知道不?”


    “好好好,你是好漢。”何四娘無奈的搖了搖頭,三人就這麽邊走邊聊,不知不覺日落時分已到了黨項地界。


    進了黨項後三人也沒過多停留,直接北上奔著魏國秦州而去,這次三人在路上買了三匹快馬,隻用了不到三日就來到了天水城下。


    秦州古稱“上邽”,是殷商後期秦先祖的封地,因為毗鄰西戎,所以在這片土地上一直戰亂不斷,“在西戎,保西陲”,秦人在與戎族的搏殺鬥爭中逐漸壯大,後來進關平滅諸侯,才有了華夏第一個大一統的王朝。後來到了三國魏文帝時期,因為實行“州、郡、縣”三級製,所以改稱“秦州”,下轄三郡十二縣,因為地處關晚之會,介於雍梁之間,是川蜀的重要門戶,所以自東漢末年開始又屢遭烽火,等到蜀漢亡國時,秦州人口十戶已去了半數。後來晉朝一統,秦州稍稍恢複數十年元氣,然後又遇到五胡亂華的混亂時代,等到現如今拓跋家當政,秦州早已沒了當年秦時的氣象,和中原一樣,漢人已經在胡馬的鐵蹄之下被屠戮殆盡了。


    何四娘要找的這位舊識孟青遙就祖居在天水郡城之內,此地民風勁悍崇尚武力,所以擅出名將英才,像那飛將軍李廣、壯侯趙充國、西域都護段會宗還有大將軍薑維,都是一時人傑國之梁柱,這位墨者行會的漢子雖無前幾位的赫赫名氣,但身上的倔勁是絲毫不差,任他胡人百般欺辱,但就是鐵了心不肯南下,也不知是對故土情深還是壓根舍不得金典行當的生意。


    三人進城前紛紛改換了各自裝束,北朝崇尚佛教,鬼臉道士一身道袍四處晃悠肯定不大合適,何四娘那臉也需遮蓋一番,不然讓胡人看見了容易獸性大發,等整理妥當三人就偽裝成金點門的相師進了天水城,然後由何四娘帶路,去往孟青遙的木匠鋪子。


    天水城內和鬼臉道士想的倒有些差別,街上漢服的行人卻也不少,毫無想象中那番人心惶惶的景象,鬼臉道士猜測可能因為這裏地處邊陲,且離三國交界不遠,所以權貴帶起的尊胡貶華的風氣並不重,而且一旦遇到兵戈,無論是胡人還是漢人都得上陣打仗,現在都給殺光了萬一打起仗來怎麽辦?


    鬼臉道士之前聽到些江湖傳聞,說那中原地區漢人被殺的僅餘下百萬人,今日到了天水所見卻是出乎意料,其實鬼臉道士也明白,越是離權力中心近的地方,一些風氣就會越嚴重,因為無論哪個民族,權貴階層都很難看到民間疾苦,或者說就是看到了也會視而不見,反而像一些偏遠地區,任何階層都會有些切身的苦楚,所以更容易理解他人。


    想到這鬼臉道士心中稍安,這時何四娘已經給他二人帶到了一處偏僻街巷,指著街邊一家鋪子說道:“就是這裏了。”說著率先進了鋪子,卻見堂中並沒有人,便輕聲喚了聲:“青遙,你在麽?”


    鬼臉道士和羅老七跟著進了鋪子,一打眼就看見櫃台上放著的玲瓏木塔,這正是自己在望京鎮木匠鋪見過的銷兒門憑證,看來這裏經營的生意還挺多,掌櫃的明麵上開的木匠鋪子,其實賣的卻是銷兒門的物件,背地裏還經營著一手金典行當,而掌櫃的真實身份,竟然是蘑菇門墨者行會的傳人…鬼臉道士搖了搖頭,暗道這孟青遙還挺能折騰,再一細瞥那玲瓏木塔,忽然發現和東安鎮的似乎不太一樣,做工雖然都很精細,但東安鎮的那座乃是五重雁塔,而這一座,粗略一數得有十三重,鬼臉道士咦了一聲,奇道:“這玩意也分等級的?”


    何四娘聞聲回頭看去,見鬼臉道士正對著玲瓏木塔稀奇不已,便說道:“倒也沒什麽等級一說,隻是這鋪子的主人是墨家的傳人,行事就愛爭強好勝,別人弄五層,他就非要比人家多幾層,也不知在爭些什麽。”


    “誰又在外邊說鄙人壞話呢!”這時後室的簾子被掀開,從後麵走出來一位將近而立之年的男子,鬼臉道士與羅老七看過去,見那人生得七尺有餘,麵容英朗俊逸,一身粗布青灰長袍穿在身上卻隱隱有種瀟灑氣概,渾身上下全無半分木工糙漢子的形象,鬼臉道士與羅老七雖然都是漢子,可見了這個男子,也忍不住在心裏輕呼了聲“好個一表人才的漢子!”


    那男子也看到了眾人,卻因為最前邊的何四娘為了避人注目,所以在臉上塗了些黑灰,一時間並未認出來,等看清後不禁眼中一亮,笑道:“我當是誰大白日的說鄙人壞話,原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何四娘。”說完眼神瞥向後頭的鬼臉道士與羅老七,見其二人麵相不善,臉上的笑容瞬間一沉,左手無意間就往後腰摸去,口中問道:“這兩位是…”


    何四娘見孟青遙欲伸手掏兵器,急忙說道:“這二人非是今樂府的督使,而是妾身此次搭夥的同伴,青遙莫要緊張。”


    “原來如此。”孟青遙鬆了口氣,自己這三腳貓功夫如何不緊張,上次來的兩個督使都給自己嚇個夠嗆,眼前這倆看著更不像善茬,方才一激動下險些給腰上別著做工的錘子都給掏出來了。


    鬼臉道士見狀幹笑了聲,上前作揖道:“貧道陳無常,這位是羅老七,早聽聞孟公子大名,今日一間果真是英姿颯颯、氣宇不凡,那詩中所說的‘遙遙若高山巍立,凜凜似天獅下凡’簡直就是形容的孟公子,實在令我等自慚形愧。”


    孟青遙被鬼臉道士一照麵的連環屁蹦的有些發懵,回過神後急忙作揖回禮,口中謙讓道:“鄙人不過是個做工的糙人,道長言過了,我看道長二人才是…”他看著鬼臉道士與羅老七的相貌,一時間竟想不出什麽讚美之詞,隻得說道:“才是道長說的那樣…”


    何四娘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插口道:“行了都是自己人,莫要過多寒暄了,青遙我這次來的目的你知道,道長和老七也都不是外人,快找個說話的地方我們好細細商議。”


    孟青遙點點頭,來到門口先把鋪子關了,然後指著內室說道:“三位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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