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坐下, 複又讓人在身邊兒安放了一隻繡墩, 叫黛玉坐了。因殿裏尚有上皇皇帝等人,黛玉始終微微垂著頭,額上的劉海遮住了眼睛。


    黛玉福了福身子, 才坐了半邊繡墩。


    太後愛憐地拉著黛玉的手,笑著對林琰道:“你這妹妹甚好, 性子柔順,又會說話。哀家倒是喜歡的很。有心留她在我身邊兒幾日, 又怕宮裏悶著了她。這麽著罷, 日後哀家要是悶了,叫她進來陪著說說話,你這個哥哥可不許攔著。”


    林琰大喜, 忙起身道:“能得太後娘娘垂憐, 是妹妹的福氣。”


    太後又細細地囑咐黛玉:“你哥哥可是應了,哪日我叫人去接你到宮裏來說話。”說話間還拍了拍黛玉的手。


    黛玉極低地應了一聲:“是。”


    這是雲寧第三次聽見黛玉的聲音了, 雖然都隻是短短的一聲, 卻不難聽出其音清甜柔婉,全然不同於自己家鄉女子。


    雲寧心裏一動,目光不受控製地看向黛玉。


    黛玉進來時候原本是扶著太後的,自然也看到了殿裏的幾個人。雖然沒敢細看,倒也知道這裏比方才多了兩個年輕人。此刻感覺兩道視線膠著在自己身上, 不由得有些羞窘,又微帶了一絲惱意——這人好生無禮!


    太後和顏悅色,好言撫慰了林家兄妹一番。皇帝又端著架子, 囑咐了林琰回去好生讀書,以期來年春闈一展宏圖,不要為了不相幹的事情誤了。


    司徒嵐先還端茶笑眯眯聽著,聽到這裏忍不住一挑眼皮看向自己的皇兄,見他麵上還裝的一本正經,撇了撇嘴角也不理會了。


    林琰與黛玉心懷惴惴而來,收獲滿滿而去。除了太上皇和皇帝賞給林琰的外,另有太後給了黛玉不少賞賜,兄妹兩個團團謝過了,方才被放回了林府。


    管家林成早就帶著管事陳升等在大門處等著了,各人臉上都有焦急憂慮之色。這些人或是林家原本的舊仆,或是林琰自己帶過來的心腹,自然都很是為兩個主子擔心。見他們回來,都不顧得請安,紛紛上來問是如何。


    林琰笑著叫眾人去外書房裏候著,自己將黛玉的車送進了內儀門。才繞過了青磚雁翅大影壁,便瞧見了林若背著小手在那裏走來走去,身後站著碧蘿安寧雪雁等丫頭。


    見了林琰和黛玉,林若一聲歡呼飛撲過來,又在兩個人前頭站定了,煞有其事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林琰黛玉相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碧蘿等丫頭跟著懸心到此時,見他們兩個麵上輕鬆,便知道了定是無事,也都放下心來。


    碧蘿福身笑道:“天氣太熱,大爺和姑娘屋子裏都備下了消暑的東西。再有熱水和幹淨的衣裳也都預備好了。”


    林琰便叫黛玉先自行回去,他卻帶著林若往外書房去了。


    林成等人都在書房裏候著,見他領著林若進來,都忙起身。林琰笑道:“都坐罷,叫你們跟著擔了這半日心。”


    “大爺和姑娘頭一次進宮,我們也不知所為何事。”林成道,“那宮裏又不比別處,咱們想打聽也沒處去打聽的,因此也確是焦急了。”


    林琰坐在紅木圈背椅上,素白的手指接過來長樂兒送上的茶,輕輕地撥著茶杯裏碧綠澄澈的茶水,冷笑道:“所為何事?還不依舊是那榮國府的事情?沒成想這許久了,竟還又翻了出來。”


    林成陳升等都是一驚,榮國府裏別的沒有,好歹有個娘娘在宮裏。若是枕頭風一吹,皇帝怪罪下來,可如何是好?


    都看著林琰,見他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水,才放下了茶盞。


    “別瞧著我了。當今皇上聖明著呢,日理萬機的,多少國家大事等著,豈有功夫管這些事情?”林琰笑道,“不過宮裏走了一圈兒,倒也好,分辯了一番咱們府裏的苦楚,得了些好東西便回來了。”


    說著叫了吉祥過來,“去將太上皇和皇上賞賜了的東西供好了,每日找人精心收拾著些。”


    林成等人麵麵相覷,隨即大喜。


    林琰麵上依舊如常,隻吩咐了長樂兒:“去醉仙樓找石清說一聲兒,過半晌我過去,叫他哥哥石秀等著我,有事情吩咐他去做。”


    榮府,老太太,你不是要給我找不自在麽?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且先去給你添些亂子好了。


    卻說榮府裏頭這幾日氣氛很是沉悶。


    自從宮裏的貴妃被禁足後,榮府裏大小事情都是璉二奶奶做主。鳳姐兒最好賣弄才幹,無論是什麽事情都要親自過問,每日裏在賈母和邢夫人王夫人處分別奉承一番後便回自己院子去,叫了各管事兒媳婦回事情。榮府上下幾百口子人,每日間大事不說,小事也得有幾十件子。人非鐵打,她也隱隱覺得身子有些個虧,卻仍不在意。


    到了七月中,因忙著八月初賈母的壽辰和中秋節的禮,鳳姐兒終是支撐不住了,隻一陣腹痛暈倒了過去。嚇得賈璉和平兒都是不知所措,請了太醫來看,原來是腹中已做下了兩月有餘的胎。隻是,又流了。


    賈璉與鳳姐兒兩個成婚多年,膝下隻有大姐兒一個女兒。鳳姐兒又是個拈酸吃醋的性子,容不得他身邊兒有人,便是平兒,算過了明路的,究竟和賈璉也沒有過幾次同房。眼瞅著跟自己一般年紀的人都得了不止一個兒子,賈璉心裏對鳳姐兒也有不滿。這回鳳姐兒小產,賈璉真真是氣著了——先前勸她保養著些,隻不肯聽,生生地將肚子裏的孩子流了,到底在她心裏,是子嗣要緊,還是別人奉承一句璉二奶奶能幹要緊?


    略勸了鳳姐兒兩句,賈璉便搬到了外頭書房去睡,也不理會鳳姐兒哭哭啼啼的了。


    邢夫人早就看不慣鳳姐兒在府裏奉承賈母和王夫人,卻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因此背地裏與賈赦也是一番抱怨。


    鳳姐兒一倒下,賈母這邊兒也是焦頭爛額了。這些年來,她明著抬舉二房,甚至叫二房住了榮喜堂,叫二太太當了榮國府的家,架空了大房的權利。眼瞅著王夫人勢力漸成,便又將大房的媳婦鳳姐兒推了出來,與王夫人打擂台。好容易借著元春被連累之事奪下了王夫人的權,鳳姐兒卻又病了,這下子,家裏誰來當?


    邢夫人?小家子出身不上台麵,賈母一貫看不上她,不做考慮。王夫人?這回要是如此輕易地就叫她起來,隻怕日後再想拿下來,便不容易了。


    可思來想去,也沒有別的人選了。李紈寡婦不好管家,三個丫頭從沒沾手過,怕也做不來。隻有再把王夫人抬了上去。


    邢夫人從王夫人出來再次接手家事後便稱病了,賈母聽了冷笑兩聲,隨她去了。


    王夫人這回聰明了些,凡事都與賈母商量,做足了恭謹謙和的樣子。


    這天正與賈母請安回事,薛姨媽帶著寶釵也來與賈母說話。因說起就快到了賈母壽辰,薛姨媽便歎道:“說起來林姑娘也有日子沒來了,我們寶丫頭每日都要念叨幾次呢。這算一算,林姑娘孝期也該過了罷?”


    賈母腦中“轟”的一聲,想起了一件極為重要之事——黛玉的父孝,正是七月裏!算算日子,已經過了!


    賈母眼前一陣發黑。


    按說,這除孝也該是大小有個儀式的。幾家子至親湊在一起,看著孝子們行了大禮脫了孝服,這才算是守孝期滿了,自此可正常與親友走動著了。


    可,林家這麽大的事情都沒有來請自家,顯然就是因上次惱了。林琰黛玉兩個不過是小孩子,外人就算議論最多也隻是一句不懂事。自家在這京裏可是有頭有臉的,姑爺除孝這等鄭重之事都沒有去人,叫人看了會說什麽?


    賈母又是氣又是恨,卻也無法,且也顧及不到那裏。如今元春尚未出來,眼瞅著八月裏各世交家裏均有大事,林家那邊兒,真是沒精力去了。


    七月底,忠靖侯史鼎的壽辰。王夫人便帶了寶玉三春姐妹一起過去做客。至晚間回來,臉色十分不好。待眾人退下後,方對賈母回了今日所聽說的:“聽說林家那兩個孩子前兩日被召進了宮裏……”


    賈母眼中精光一閃,“哦?接著說。”


    “聽史侯夫人說,兄妹兩個不知怎麽的,得了太上皇和太後的青眼。又是誇說林家的哥兒孝順知禮,又是說林丫頭也好的。還賞了不少的東西出來……”


    賈母聽到此處,有何不明白的?心裏五味陳雜,麵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這樣就好。林丫頭是敏兒骨血,她被太後看重,我隻有替她高興的。”


    王夫人答應了一個“是”字,便不說話了。


    賈母閉著眼睛,半晌才吩咐:“叫人去給林家送個帖子,請他們兄妹兩個初三過來。”


    八月初三是賈母壽辰。不管之前被林琰如何氣得病倒,如何你來我往相互告狀,外麵兒上兩家卻不曾翻臉。


    若是林琰心裏仍是對賈府存了怨氣,兄妹在壽辰那日都不來,那在別人看來,便是他們無禮。若是來了……


    賈母扶了扶自己頭上的抹額,若是來了,便要想方設法地彌補了前頭的事情才好。


    不說賈母這裏如何盤算,單說賈赦,為了給賈母準備個壽禮,這段兒日子沒少往外頭跑。


    他雖然是榮府裏名正言順的承爵者,奈何母親偏心,卻不得當家,甚至連個正院兒都住不了,隻能偏居在榮國府東南一角兒。


    每每想起此事,賈赦不是沒有怨氣。奈何孝字大過天,母親要這樣,他也隻好受著。


    這天正在博古齋裏拿著一匹玉石馬端詳著,忽然見外頭進來一個年輕的書生,手裏抱著一個青布包裹。


    “掌櫃可在?”


    那書生說話甚是有禮。


    “掌櫃的從一邊兒出來,笑道:“公子有事?”


    那書生紅了臉,將包裹放在桌子上打開了,裏邊卻是十來把扇子。


    賈赦雖是荒唐了些,出身在那裏擺著呢,自幼見過不少好東西。此時一見那幾把扇子,登時便直了眼睛。


    “公子這些是……”


    書生輕聲道:“這是我家中祖傳之物,如今我要回老家去,又帶著母親。想瞧瞧這些東西可還能值多少銀子,湊了出來,也好日後置辦幾畝薄田奉養母親。”


    掌櫃的輕輕拿起一把,打開來細細看著扇麵。


    從賈赦這邊兒看過了,便見那扇子一色湘妃竹刻花兒的扇柄,這倒也不稀奇。待看到了那扇麵,賈赦忍不住起身了。


    湊到了掌櫃身邊兒瞧著,那扇麵上淡墨暈染,畫著一幀豆花兒,碧葉下垂,倒掛著豆莢。又有蜻蜓雙翅微顫,便似飛累了,方才落在豆花上頭一般。


    賈赦吸了口氣,道:“不知你這幾把扇子,要價幾何啊?”


    書生臉色愈發紅了,搖頭道:“隻賣與識貨人。這是我祖傳之物,若非走投無路,我也斷然不會拿出來賣掉。這扇麵俱是名家手筆,若是真論起來,有銀子卻是無處去買。如今不說這話,這裏共十把扇子,共價一萬兩。”


    賈赦又是一口冷氣,他一年薪俸不過幾百兩銀子,這幾把扇子,倒要了他幾十年的奉銀進去!


    然瞧著那扇麵兒自己實在喜歡,待要說話,外頭又進來幾個穿著華貴之人。為首一個順著博古齋裏邊擺著的各種古玩擺設,搖了搖頭,目光便落在了幾把扇子上。


    走過來各個都打開了看了一番,那人點了點頭,問明了作價,直接點出銀票拿走了扇子。


    那書生遂收拾起了東西也走了。賈赦這裏卻是呆了,等人走了,才算回過神來,又不免對那幾把扇子嗟歎了一番。


    外頭預備著車馬,賈赦鬱悶地走出了博古齋,正要上車,忽聽街口處有人喚道:“大老爺?”


    賈赦看時,一個白衫少年正含笑走過來,不是林琰卻是哪個?


    與如今弟弟賈政對林琰的看法不同,賈赦覺得這孩子難得地明理懂事。單說他氣病了自己母親的一番話,何嚐不是自己憋了多年的?


    當下也含笑站住了。


    林琰給他行禮問了好,便請賈赦往對麵的酒樓裏去吃酒。賈赦有心與他親近,欣然應允。


    酒樓自有雅間預備著。林琰親自為賈赦倒了茶,便笑問道:“大老爺這是淘換著好東西了?”


    賈赦跌足歎道:“倒是見了好東西,真真是那古人真跡啊。隻是太過貴了,叫人家買走了。”說著連聲歎氣。


    林琰納罕:“大老爺好歹是一等將軍的爵位,說起來是榮國府的當家人,恁大的一份兒家業,怎的倒連一萬兩拿不出來?咱們這樣人家出身,原也不是那眼皮子淺的。大老爺見多識廣,既是看著好,自然是真好的。叫我說,便是多給人家幾兩銀子,也該買了下來。這些個古人真跡最是難求的。”


    賈赦一拍桌子:“就是這個道理了。隻是我今日出來急了,身上既無銀票又無抵押,那賣貨之人也不是博古齋的。因此倒也不好說話,竟眼睜睜地瞧著那寶貝被別人買走了。”


    林琰見他有些火氣,忙又笑著勸了一番。末了笑道:“據我的小想頭,若是大老爺能打聽著誰買走了扇子,不妨多給他些銀子,再買了回來便是。一來大老爺是真喜歡,二來這東西本就是可遇難求的,錯過了有些可惜。”


    一時小夥計擺上酒菜,林琰少不得又斟酒布菜一番。賈赦吃了兩杯水酒,心裏有事,便急急地走了。


    林琰親自送到雅間門口,回過身來從窗戶往外看去,見賈赦的車一徑回了榮國府,不由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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