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咱們不談朝政,就聊家常。”李江遙夾了顆花生米丟進嘴裏,笑著說道。


    胡宇飛捋著長髯搖了搖頭:“哎,家常有什麽好聊的?還是議論議論朝政比較過癮。大都護,你不用在意,老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沒啥好怕的!我還是剛才那句話,帝君做得不對!”


    李江遙笑道:“也不能說完全不對,隻能說不完全對。”


    “嗨,我伺候了幾代帝君,還有啥看不明白?”胡宇飛憤然道:“說白了,他就是怕你變成第二個謝光。可問題是,難道人人都是謝光嗎?這世上,不是還有何景明、徐烈那些好樣兒的嗎?猜疑之心太重,並非社稷之福啊。”


    李江遙點點頭,問道:“胡老是不是聽到什麽風聲了?可否指點一下晚輩?”


    胡宇飛把頭湊近李江遙,小聲道:“魏梓軒、田沐,還有龔承澤、殷誠毅,那幾個壞種,憋著要害人呢。之前不是把沈烈給抓了嗎?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唉,那可是先帝最信任的人啊。”


    “胡老也覺得沈烈冤枉?”李江遙端著酒杯問道。


    “說實話,老朽在朝的時候,不喜歡沈烈這個人。”胡宇飛皺著眉頭道:“北衙逆鱗司,乃是法外之地,行事風格手段太過狠決,不屬正道。可是,誰要說沈烈不忠,老朽卻第一個不信。他若是不忠,那滿朝文武就都是奸臣了。”


    李江遙無奈的笑笑,隻聽胡宇飛繼續道:“帝君對沈烈生出猜疑之心,恰好被田沐等人利用,這才冤死了他。而大都護也一樣,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李江遙兩手一攤:“朝廷叫我回帝都,滿大街全是禁軍,我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一般,防人之心又有何用?”


    胡宇飛道:“所以才要想辦法呀。不瞞大都護說,老朽雖然已經不在朝中,可朋友還是有一些的,明天我就去找他們聊聊。人一多了,總會起點作用,至少讓帝君有所顧忌。”


    他頓了頓,忽然歎道:“老朽真怕他走錯路啊,那就愧對先帝啦。”


    李江遙灑然一笑,舉起酒杯:“來,胡老,別說那些令人心煩的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幹一杯。”


    胡宇飛點點頭,跟李江遙碰了一下,將美酒一飲而盡,然後抹了抹胡須問道:“大都護,方才見到公主了?”


    “見到了。”李江遙應道:“我還是頭一回見這位弟媳呢。”


    胡宇飛意味深長地說道:“聖唐曆八百一十三年,老朽開始擔任宮中講習,是親眼看著皇子公主們一點點長大的。所有人當中,七公主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李江遙好奇道:“哦?是她的功課最好嗎?”


    胡宇飛搖了搖頭:“不不不。論文采,她不如三皇子和四公主;論書法,她比不過六公主;論詩賦,她遠不及七皇子和九皇子。可以說,資質平平,不上不下。”


    “那為何令您印象最深?”李江遙有些不解。


    “老朽說的是心性。”胡宇飛幽幽地說道:“心性硬朗、手段果決,堪稱女中丈夫。七公主不是男兒身,否則……她或許比李熗更早造反。”


    李江遙聞言大樂:“胡老,您這可就是誅心之語了,哪有如此評價皇族公主的呢?”


    胡宇飛看了李江遙一眼,淡淡道:“大都護,坊間傳聞,都說您足智多謀、頗善識人。怎麽?您沒看出來?還是故意跟老朽裝糊塗?”


    李江遙被對方一語道破心事,暗讚老頭兒犀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既然您都這麽說了,那晚輩隻能乖乖承認。李汐的確很不簡單。而且據我所知,沈烈之所以遭難,正是拜她所賜。”


    “果不其然!”胡宇飛一拍大腿:“我就說嘛,從慕容雪跟七公主被賜婚開始,整個事件就非比尋常!你看看,婚禮還沒舉行,公主就鬧過一場自殺,然後又把前任逆鱗司首座給幹翻了。大婚當日,再出一樁幾百年未見的血腥慘案,連洞房都被耽誤。依我看啊,後麵還有熱鬧呢。”


    “對於李汐,我應該持什麽樣的態度,還請胡老指教。”李江遙虛心問道。


    胡宇飛捋捋長髯,琢磨道:“大都護與汾陽公主之間的糾葛比較複雜。一來,是你擊敗了她的親哥哥;二來,她害得沈烈身陷囹圄;三來,她跟慕容雪已經拜了天地,正式算是你結義兄弟的夫人。因此,對大都護來說,最好的舉措就是八個字:言明底線、敬而遠之。”


    李江遙想了想,點頭道:“我明白了。胡老的意思,是讓我跟汾陽公主挑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誰也別招惹誰。”


    “正是如此。”胡宇飛微微頷首:“早點把話說開,大家非敵非友,別讓七公主摻和到朝廷對你的局勢中來。否則,大都護絕不對她客氣。這樣的話,或許能避免很多麻煩,也可以令慕容雪少一些尷尬難堪。”


    李江遙欣然應道:“就聽胡老的,來,我再敬您一杯。”


    “不忙喝,”胡宇飛抬手捂住了杯口,叮囑道:“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老朽想提醒大都護在意。”


    見他說得鄭重,李江遙連忙放下酒杯:“何事?”


    胡宇飛認真說道:“今日大都護入城,整個帝都的百姓夾道歡迎,場麵壯觀。這樣固然令帝君有所顧慮,不敢輕易處置您,但同樣也加深了帝君和朝廷對您的戒懼之心。因此,須防暗箭啊。”


    “胡老是指逆鱗司嗎?”


    胡宇飛點點頭:“沈烈雖然不在了,可逆鱗司仍舊是原來的那個逆鱗司。對於觸犯帝君逆鱗的人,他們從來不會講什麽規矩的。”


    李江遙灑然一笑,點頭答應,隨後便跟胡宇飛舉杯對飲,仿佛絲毫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當天晚上,留守駙馬府的校尉前來稟報,說宮裏傳話,讓李江遙參加明日早朝。


    這個消息有點出乎李江遙的預料。


    原先他猜測,李炳多半會在私下裏召見自己,無論問阿史那支斤的事,還是問沈烈的事,都不願讓太多人知曉。


    沒想到,對方居然連夜通知他參加明天的早朝,顯然是剛剛商議出了新的對策。


    不僅如此,宮裏還特意送來了一套嶄新的官服。


    李江遙現在的官職身份,或者說,經過朝廷明文確認的正式身份,並不是大家通常習慣稱呼的“大都護”,而是雲麾將軍兼領中都督銜,品級介於正三品與從三品。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雲麾將軍是從三品的虛銜,當初封賞任命的時候,朝廷感覺如此怠慢李江遙,好像實在有些說不過去,於是又讓他兼領了一個正三品的中都督,算是多多少少給抬了一級。


    但這跟從二品的大都護比起來,還是差了許多。


    此次皇宮送來的,是紫色的正三品武官袍。綾羅材質,上鏽猛虎圖紋。除了袍服之外,還有頭上戴得黑色交腳蹼頭,腰間係得七寶玉帶,以及長筒官靴和一柄蒼玉劍。


    準備周全,格外貼心。


    李江遙笑笑,當即將官服換上,認認真真的體驗了一番。還別說,無論紫袍還是長靴,都尺寸恰當、非常合身,隱隱有一種對李江遙了如指掌的暗示意味。


    嗯,看來對手還真不簡單啊。


    他暗自這麽想著,又將官服逐一換下,重新坐回到桌前,對手下吩咐道:“不用等明天了,今晚就把慕容老夫人送走。”


    “用密道嗎?”


    “對,用密道。”李江遙點了點頭:“情況有變,遲恐夜長夢多。”


    手下拱手答應一聲,轉身快步離去。


    -


    翌日寅時,李江遙策馬來到朱雀門外,準備參加自己平生第一次的早朝。


    此刻的時間,相當於淩晨三點,天還完全黑著呢,可是,朱雀門外卻早已經停滿了朝廷官員的車馬和轎子。


    按照聖唐皇朝的規矩,早朝分為三類:大朝會、朔望朝參和常參。


    大朝會隻在元旦和冬至日舉行,不僅是在京的文武官員,連番邦使節也會受邀參加;而朔望朝參,則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僅限聖唐百官與會。


    這兩種早朝,規模盛大、儀式隆重,通常是象征意義遠超行政意義。


    所謂常參,就是指日常的早朝,有資格參加的人,皆是帝都五品以上的高級官員,以議政論事為主。散朝之後,便各自回到位於皇城裏的官署辦公。


    今天的早朝是普通的常參,因此,到場官員也都是各部各司的頭頭兒。


    李江遙對此毫無經驗,到了地方一頭霧水,隻能獨自端坐在馬上,原地觀察大家的舉動。


    董天星眼尖,剛剛落轎,離著老遠就瞅見了李江遙。他也顧不上許多,興奮地連連揮手招呼:“大都護,大都護!”


    如今的聖唐皇朝,除了那位賦閑在家的獨臂將軍楊興泰,已經沒有正牌子的大都護了。老董這麽一喊,周圍的官員們立刻都反應過來,那邊的青年將軍,正是威震天下的鎮疆軍主帥李江遙!


    一時之間,大家紛紛圍攏過來,對著高居馬上的李江遙拱手施禮,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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