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鳳儀宮出來之後,歐陽林一直在琢磨程雯所說的話。


    聖唐八百多年的基業曆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複雜而又危險。


    經曆了突厥入侵和藩王叛亂的皇朝社稷,已經不複當年的盛世格局。朝廷、軍隊、貴族、皇權,包括地方州府和邊疆屬國,一切既有規則都被徹底打碎,並處在快速解構和重新建立的過程中。


    而身處變革漩渦核心位置的帝君李炳,又是八百年來根基最薄、力量最弱的統治者。


    以往的皇儲,在繼位登基前,往往都有自己一套成熟穩定的政治班底。成員眾多,文韜武略各有所長,同時還對未來君王忠心耿耿,彼此之間也充分了解信任。


    相比之下,李炳幾乎是以光杆兒的狀態,在天下大亂的形勢裏登上了皇位。


    從一開始,他就無人可以依靠。


    近似的情況,同樣體現在兵權方麵。


    和平時期還好說,軍隊的地位受到外界環境影響,相對而言有所下降,以文製武的政治格局大行其道,武將通常難以把持朝堂關鍵位置,多多少少要朝廷臉色才行。


    如此一來,新上位的帝君也就更容易掌握他們。


    可李炳呢?


    他一登基,就要麵對占據帝都、不斷東侵的突厥鐵騎;就要麵對變生肘腋、挑戰皇權的淮陽反王。江南大片領土因為玄甲軍團和闊海水軍的相繼叛變,徹底脫離了朝廷管轄,自立為王;西疆鬼漠三十六國經曆長期戰亂,重新回歸,卻隻認聖王旗號和鎮疆軍府,朝廷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在這種情況下,與其說軍隊效忠帝君,不如說是帝君必須屈尊降貴,求著軍隊幫忙,才有可能自保生存。


    誰說皇帝好當?明天會不會有大批士兵突然衝進皇宮,逼著他脫袍讓位都不一定。


    更可怕的是,最後能和平讓位或許都算是很好的結局,整個皇族被一夜之間屠殺幹淨,也不是沒有可能。


    畢竟,軍隊在別人手裏。幹什麽,怎麽幹,貴為九五至尊的李炳啥都決定不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年在跟突厥大軍決戰前夕,李炳才會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寧願讓將軍們在背後罵翻了天,也要強行推進整兵叱令,硬扯出二十萬大軍,組建了歸他直屬管轄的禁軍軍團。


    這樣做,目的就是不希望突厥瓦解的第二天,就有人把刀尖指向帝君和朝廷。


    李炳不是一個優秀的政治家,卻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合格,雖然標準不高,但至少會在權力遊戲的語境之下,做一些他認為應該做,也必須做的事。


    時至今日,政治車輪再次回到了相同的路口。


    江南叛軍已經處於窮途末路,接下來,該如何麵對規模龐大且相對自立的鎮疆軍,帝君不能不考慮,他身邊的人也不能不考慮。


    歐陽林漫步在午後的宮廷廊道上,明媚陽光灑在身旁的園林花草之間,可是他的心情,卻格外陰鬱而壓抑。


    剛才,皇後直截了當地向他發出邀請,為保衛帝君,雙方聯手對付聖唐最大的潛在威脅——鎮疆軍大都護李江遙。


    說實話,歐陽林有些動搖了。


    原本,他曾堅定地認為,目前的形勢下,帝君李炳會從大局著眼,仍舊與李江遙保持妥協共處的局麵,直到徹底消滅叛軍勢力。


    然而程雯的見解,打破了這種可能。她從局外人的角度審視政局,堅信若拖到勞劍華等人覆滅之後再動手,就無法製住鎮疆軍了。


    一場新的叛亂和內戰,將徹底摧毀聖唐皇朝。


    帝君、李氏皇族,乃至整個朝廷,在李江遙的戰刀下,都難逃一死。


    盡管這隻是一種可能,並非必然出現,但與其抱著僥幸心理賭李江遙安分守己,不如早一點掌握住主動權。


    這個說法,對歐陽林的吸引力很大。


    在他的心中,唯有李炳。隻要對帝君有利的事,他就願意去做。哪怕,這件事情凶險萬分。


    -


    關於魏梓軒和殷誠毅的事,歐陽林自然不會對皇後講,可是沒想到,程雯自己卻主動提及了他們。


    而更令歐陽林感到意外的是,程雯對於魏梓軒和殷誠毅這兩位朝堂盟友的評價,隻有四個字:包藏禍心。


    包藏禍心,指的不是把持朝政、獨攬大權、貪圖富貴、結黨營私。


    程雯說得很清楚,魏梓軒背後有大秘密、大陰謀。


    至於說究竟什麽秘密陰謀,程雯並沒有明講。她隻是想讓歐陽林明白一點:魏梓軒不是她的同黨,殷誠毅也不是她的盟友,如果這兩個人有問題,歐陽林盡管出手,不必把皇後的立場態度考慮在內。


    或者說,在程雯眼裏,魏梓軒殷誠毅跟李江遙一樣,都是對帝君和皇族有威脅的人,隻不過程度不同,處理的優先順序存在差異而已。


    這番話,倒是令歐陽林安心了不少。同時,他也暗暗佩服程雯這個女人,年紀不大,心機卻有點道行。


    對方不僅能摸到他的底,並且還知道他正在秘密調查魏梓軒等人。主動召見亮明態度,順手拉攏他成為一起對付李江遙的助力。


    很不簡單。


    歐陽林回到禁軍衛所,喊來親信部下,吩咐他們可以開始針對尚書左仆射和大都督的調查行動,務必盡快搞清楚這兩個人在配合倭賊入侵的行動中,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


    帝君身邊,絕不能有叛軍內奸存在。


    至於說對付鎮疆軍的事,皇後說她已有謀劃,歐陽林隻需在一旁暗暗留心即可。關鍵時刻,再請他出麵聯手一擊。


    -


    “殿下,此番宣州之戰失利,老臣難脫罪責,還請殿下重重懲罰。就用老臣的人頭,告慰陣亡將士吧!”


    看著跪在台階下,正痛哭流涕、老淚縱橫的包遇春,李炤不禁輕輕皺起了眉。


    他望向坐在旁邊的勞劍華,顯得有些為難。


    明擺著,包遇春這是在玩欲擒故縱的鬼把戲。主動攬過所有錯失,然後看看李炤如何處置。或者說,究竟敢不敢把他怎麽樣。


    要知道,他侄子包信岩這次並沒有隨叔父一起來杭州,而是借口要指揮水軍艦隊防守大江,獨自留在金陵京口一帶,按兵不動。


    拿包遇春的腦袋告慰陣亡將士?


    他李炤真敢這麽幹,包信岩明天就敢投降朝廷,然後領著鎮疆軍殺進杭州城,直接把晉王府一起揚了。


    勞劍華不動聲色,朗聲道:“殿下明鑒,包帥不但無過,反而有功啊。”


    聽師父定下了調子,李炤心裏暗暗有數,先是語氣誠懇的請包遇春起身賜座,然後配合著問道:“勞相,請您給大家分解分解,包帥何以稱功?”


    “原因有三。”勞劍華輕撫胡須,不慌不忙地說道:“其一,重創夷陵水軍,擊沉擊傷朝廷戰艦三百餘艘,極大壓製了對方的水戰力量,使大江防線更加穩固。”


    李炤點了點頭:“情況的確如此。李炳的艦隊一天控製不了大江,北方軍隊便一天不敢過來。夷陵之戰,於我們而言至關重要。”


    勞劍華繼續道:“其二,包帥火速回援下遊,及時阻止了鎮疆軍進一步的行動。不僅新的援兵和糧草無法過江,而且李江遙徐友長也被嚇得乖乖逃走,宣城重新回到我軍手中。”


    “言之有理。”李炤微笑道:“水軍一來,李江遙就夾著尾巴跑了。”


    “其三,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勞劍華看向包遇春,飽含感情的說道:“包帥為我們摸透了敵人的虛實,同時也指明了今後作戰的竅門。”


    這句不加掩飾的吹捧,連包遇春自己都忍不住老臉一紅,趕忙拱手道:“勞相言重了,言重了。”


    勞劍華笑著擺了擺手:“哎,包帥,老夫這話,並非言過其實,而是有的放矢。”


    他站起身,對著滿屋子官員解釋道:“一直以來,我們都在防範朝廷大軍渡江進攻。可是,他們不來,我們始終也不清楚今後的戰爭會是怎樣一種形勢,怎樣一番狀況。此次包帥集中水軍力量,猛攻夷陵艦隊,李江遙安耐不住,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


    順著這個思路,叛軍另一位主要將領袁正奎也點頭道:“勞相說的對。這回鎮疆軍突襲宣城,兩天兩夜運過來十多萬兵馬,無論是船隻調動、登陸地點選擇,還是鯤鵬戰艦提供協同掩護,都展示在了我們麵前,變得有跡可循。隻要能認真總結他們的戰法,對今後的整體防禦會更加有利。”


    勞劍華微微頷首,繼續道:“不僅如此,敵軍登陸之後的進攻重點、行動策略,同樣也給了我們很多啟示。老夫在打仗方麵是外行,不過對於包帥、袁將軍,以及前線的葉將軍而言,這些都將變成敵人的破綻。不是嗎?”


    李炤朗聲笑道:“勞相言之有理,本王非常認可!包帥,你真的是有功於晉軍啊,本王應該代表將士們感謝你。”


    包遇春見自己平安過關,正欲客氣幾句,沒想到勞劍華忽然話鋒一轉,打斷了他:“但是,有一個教訓,恐怕包帥必須吸取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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