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風和整齊劃一的姨娘們一起吃了一筐蜜桔、一壺糖水、一盤月餅、一碟桂花糕,鼓著肚子回了長歲居,不知該如何度過剩下的八天考試。


    翌日,她去了雄石峽看紅石,在絕崖之上,拾得一塊龜裂的紅石,好似龜背,殷南板著一張臉,一路扛回府,放置在黃沙缸裏,和三條金鯽作伴。


    第三日,她帶著魚竿去榆溪,夾在一群漁翁中釣魚,忽然一隻大白鵝氣勢洶洶襲來,“嘎嘎”狂叫,展翅喙人,箭一般直射人群。


    漁翁們驟然大亂,“哇哇”亂叫,紛紛躲避,莫聆風隻釣起來一條拇指長的草魚,眼見獨苗讓大鵝吃了,氣急敗壞,掐住大鵝脖子,摔出去十來步,又趕上前去,將大白鵝摔了又摔。


    當天晚上,莫府吃了頓大鵝。


    第四日,莫聆風去了寬州城內寺廟拜佛,前來求佛保佑學子之人多如過江之鯽,四麵八方湧向佛祖,莫聆風腳不沾地,隨波逐流,出寺廟時,角髻散亂,一個頭蓬成了兩個大,疲憊地回家去了。


    第五日,莫千瀾攜妹妹去裕花街宴客,莫聆風抖擻精神,去看麻龍,又聽奚琴,大吃兩碗幹飯,而莫千瀾和王運生幾人說話,字字都要斟酌,心力交瘁,又多喝幾杯,晚上就頭疼起來。


    姨娘們日益壯碩,襯得他好似一隻白斬雞,他不願給姨娘們請安,隻能在中堂盤桓。


    一碗醒酒湯沒喝完,腹中便翻江倒海,急急起身衝入官房,抓著仆人胳膊,彎腰作嘔。


    他沒吃什麽,隻嘔出些許清水來,反倒是冷汗涔涔,濕透內衫,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痛。


    勉強換了一身衣裳,回到屋中,他抱著莫聆風一起蜷縮在榻上,恍恍惚惚,直叫阿尨。


    阿尨陪了他半宿,半夜時分,待莫千瀾熟睡,才失魂落魄地回了長歲居。


    第六日,程家設菊花宴,請莫聆風前去,石晴亦在其中,見到莫聆風,再三謝她贈珠一事。


    又有姑娘打趣莫聆風和程三,莫聆風扛著一張冷臉應對,最後幾位夫人圍住她,打探莫千瀾續弦一事。


    莫聆風認真答道:“哥哥喜歡白胖的。”


    胖墩墩的諸位夫人頃刻間做鳥獸散。


    第七日,莫府廚房買了一簍鮮蟹,連簍帶蟹放在缸中,預備第二日烹煮,莫聆風玩蟹,叫螃蟹夾了手,有氣無力地回長歲居去了。


    第八日,八月十五,莫家兄妹與趙世恒登高台賞月,吃月餅,喝新酒,開螃蟹,望盡明月,難述秋思。


    趙世恒大醉一場,大哭一場,大夢一場。


    第九日,依舊不曾下雨。


    解試無雨,便是天公作美,否則損毀卷麵,學子苦功便毀於一旦。


    酉時將至,號舍中學子們伸頭露腳,各有情態。


    騃童鈍夫,九日如夢寐,不知自己所寫為何物,中庸之徒,滿麵愁苦,猶疑不定,不知自己所答可中考官之意,欲要整卷重答,卻驚覺九日已過。


    唯有慧心巧思者,下筆成文,胸有成竹,安然而坐,隻待鍾聲。


    鄔瑾坐在自己的號舍之中,考卷平平整整放在考桌上,筆、墨、硯台都已經收進考籃中,以免收考卷時手忙腳亂,汙了考卷。


    九日三場,他已經將題答盡,隻等收卷。


    忽然西風急喧考卷,嘩啦作響,天邊一聲秋雁孤鳴,地上頓生寒涼潮氣,乘風而起,鑽進人寬袍大袖,讓人遍體生寒。


    號舍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噴嚏聲,又多了窸窸窣窣護考卷的聲音。


    秋雨順勢而下,淅淅瀝瀝,蕭蕭瑟瑟,兩三點飄入號舍,鄔瑾立刻以袖掩卷,以免讓雨汙了卷子。


    監考的士兵打著傘來回巡查,外簾諸官恪盡職守,輪流巡查,時不時站在明遠樓上往下觀望,一切都沒有任何改變。


    有人借著雨聲低泣,有人從官房出來,眼見下雨,又不曾帶傘,隻能兩手舉過頭頂,以袖遮頭,匆忙跑過號舍,濺起水花無數。


    雨勢越來越大,有號舍開始漏雨,就在眾人竭力護住自己考卷時,外提調官在明遠樓上敲響了鍾聲。


    鍾聲擊破天際,響徹寬州城。


    外提調官提起一口長氣,放聲喊道:“酉時到,收卷!”


    外收卷官站在了每一排號舍之前,監臨、監視、巡查全都動了起來,撐著傘在各處來回走動,以防考生在這緊要關頭生事。


    巡考的士兵的眼睛越發肅然,要看到人的骨子裏去,一旦有考生失態,立刻就會被他們鎮壓。


    有人撐起雨傘,點起燈籠,照在外收卷官身前,外收卷官開始從頭到尾的收卷。


    鄔瑾看著自己的考卷被收走時,心頭驟然鬆了一口氣。


    結束了。


    貢院大門打開,考生們收拾好考籃,拖泥帶水地往外走。


    貢院外人山人海,馬車、轎子更是水泄不通,隨著學子們出來,擁擠的人群立刻騷動,呼喊聲不斷,足過了一刻鍾,鄔瑾才從貢院門口走到大街上。


    鄔意撐著一把傘在外麵等他,一雙眼睛搜尋許久,見了他就奔過來,收了自己的傘,站到鄔瑾傘下,給他拎考籃:“哥!”


    他將一個糖餅塞進鄔瑾手裏:“娘說讓你先墊墊。”


    鄔瑾接了糖餅,聞著甜香氣,吃了一口,一口下去,才驚覺自己餓的前胸貼後背,剩下那大半張餅不過三兩口就吞入了腹中。


    還是餓,火燒火燎的餓,身上也疼,蜷在三尺見方的號舍裏,渾身的骨頭都跟著彎曲了,手指都像雞爪似的蜷著,頭腦尤其的累,仿佛腦子裏原本充盈的東西全都幹癟凹陷,隻剩下一片蒼灰。


    他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緊繃著一根弦,這根弦繃的太緊、太用力,以至於忽視了身體上的饑餓和疼痛。


    如今這根弦慢慢鬆開,他周身的感受也跟著回來了。


    他沒說話——沒力氣說話,和鄔意一同往家走,天暗的很快,越是靠近十石街,應考的人就越少,沒有學子,也沒有馬車轎子,隻有形形色色的小販,挑著擔子在簷下躲雨。


    鄔意的聲音也逐漸能聽清楚了:“哥,聽說貢院裏的井三年不用,清的不幹淨,頭一場就有人偷懶不用爐子滾水,害病死了,是不是真的?”


    “嗯。”


    “哥,我還聽說有個州的貢院失火,燒死了九十多個人,官府要建學子墳。”


    “嗯。”


    “還好我不用去考。”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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