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瑟瑟的淩晨,萬籟俱寂,天空素光流動,好似瓊液,風將樹葉扯離樹梢,滾上屋宇,落於腳邊,屋頂兩隻野貓追逐著縱過去,不驚動一片瓦。


    鄔瑾屋中亮起油燈,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鄔瑾起床梳頭,穿戴衣物。


    “阿娘,”他低聲道,“您幫我拿上齒木,打水進來吧。”


    鄔母點頭,走到門邊將門開了半扇。


    她幹枯的身體在燈火映照下展落出巨大的黑影,從腳下一直蔓延至門邊,又折出廊下,在莫聆風與鄔瑾之間劃上一道鴻溝。


    帶上齒木和水,她匆匆又回了屋子,將泡好水的楊柳枝遞給鄔瑾,鄔瑾咬開樹枝,細細漱口潔齒,又洗淨臉,整衣出門。


    打開門,冷冷秋風就湧向了他,攜起他寬大衣袖,獵獵作響。


    他見莫聆風坐在自家的椅子裏,大約是不舒服,坐的很淺,正端著茶碗邊吹邊喝,饒是如此,嘴邊仍沾上了碎茶葉,燈籠放在桌上,裏麵的黃光落在她的額發、兩頰絨毛上,把她照成了一個毛茸茸的桃子。


    鄔瑾記起兩年前自己做的噩夢,走上前去:“聆風,多謝你。”


    莫聆風放下茶盞,擦去嘴邊碎茶葉,起身道:“貢院已經開門,我來的時候,看到兩邊的蘆柴堆照至天邊了。”


    隨後她提過燈籠,交給殷南:“我走了。”


    她來的突然,走的也幹脆,她一走,小院在短暫寂靜過後,又恢複了忙碌。


    鄔父鄔母一聽貢院燃起了蘆柴堆,也不看時辰了,慌忙架鍋子做飯,又把鄔意叫起來,兄弟兩個吃過飯,寅時已經過了大半。


    鄔瑾背著包袱,鄔意提著考籃,一起去了觀西橋貢院,還未到貢院門前,就見火光衝天,果然是架起了高高的蘆柴堆,把觀西橋照的通亮。


    兩人不由自主加快腳步,到了門前,鄔意不能再進去,隻能把考籃給了鄔瑾,鄔瑾連背帶提的過了大門,在儀門搜撿一次,在龍門又搜撿一次。


    龍門的外監試官拿了鄔瑾的浮票,再三打量,卻未放鄔瑾進去。


    鄔瑾不知是哪裏出了紕漏,見外監試官猶疑不定,一顆心猛地往下墜,一股寒氣,隨腳跟而起,直上天靈,周身氣血,幾乎凍結在冷風中。


    就連前兩道搜撿隨身行囊的兵丁也緊繃起來——若是有疏忽之處,他們也要一同治罪。


    幸而鄔瑾雖然憂心,卻並不虛心,因此兩手拱在胸前,深深一揖,坦蕩開口:“敢問考官,學生浮票是否汙了?”


    外監試官再次打量他,見他麵色雖有不安,但神情磊落,便道:“並未汙損,隻是浮票上寫你麵色白,你卻麵色黑,剛過夏,想必是曬黑了。”


    他放下浮票,對一個兵丁招手:“州學有教諭在此做巡查,請他們過來辨認一二。”


    此時正巧程知府領著一群外簾考官從裏至外巡查出來,見鄔瑾立在那裏,便問:“鄔瑾,怎麽站在這裏?”


    外監試官連忙站起來,拱手道明緣由。


    “我給他作保。”程知府用蒲扇般的巴掌讚賞地拍了拍外監試,一巴掌險些將這位考官拍到地上。


    外監試官齜牙咧嘴地承受了稱讚,見程知府為鄔瑾作保,便挑了一張號票,讓鄔瑾進去。


    鄔瑾領了號票,過了龍門,一眼望去,就見三層高一座明遠樓立在號舍正中,上有考官俯瞰士子,號舍五十間一排,末尾還有茅房,猶如蜂巢,整齊、逼仄、灰塵遍布、密密麻麻。


    他尋到號票上的玄字號第三間,見號舍板壁、瓦片齊全,不臨茅房,便知是外監試官看在程知府麵上,給他分了一間上好號舍。


    他放下考籃包袱,打水來擦拭號板,心想今日先有莫聆風提醒時辰,使他早到,考官查看浮票時不忙碌,願意聽他分說,後又得程知府作保,沾光得到一間上好號舍,不到半日,得遇兩個貴人,可見此場必定一帆風順。


    他仔細擦拭號板,神情逐漸與這考場一樣變得莊重——少年辛苦,不惰寸功,淩雲之誌,盡將展之。


    考生入場,貢院鎖門,寬州城立刻變得冷清起來,無數期盼壓抑下去,隻待放榜時噴薄而出。


    莫府本就沉寂,在解試開始後,越發顯出了寂寥。


    莫聆風一路回到長歲居,倒頭又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


    她吃飽喝足,呆坐片刻,百無聊賴,從果盤裏拿一個鵝梨,“哢嚓”地吃,一邊吃一邊往書房去,青石板上爬了一隻蚱蜢,讓她一腳踩進了磚縫裏。


    梨在半道吃完了,她折下來一枝桂花,以桂枝為鏟,撅著屁股在菊花叢裏刨了個坑,把梨核埋了進去。


    一點太陽都沒有,陰涼涼的風吹在她身上,她一路走去書房,還未進門,就見莫千瀾和趙世恒聚在一起,喋喋不休。


    自七月之後,兩人便忙個不停,每日在一起密謀,密謀程度,堪稱造反。


    莫千瀾一看到妹妹,立刻就起身,走出門來,彎腰摸了摸莫聆風的頭發,牽著她進書房。


    他讓莫聆風坐自己的椅子,轉頭吩咐殷北出去送信。


    等殷北一走,他們這密謀也隨之結束,莫千瀾讓莫聆風吃米糕,又伸手撣開她衣襟上的米糕碎屑,同時低頭一嗅她頭發上香氣,和趙世恒說起了今日解試。


    莫聆風吃了一塊米糕,就著莫千瀾的茶盞喝了一杯茶,不願意聽他們追憶往昔,跑了出去。


    她漫無目的走向後院,走的時候眯著眼睛,若有所思,思了片刻後,去九思軒轉了一圈。


    大黃狗懶洋洋躺在門外,掀開眼皮子看了莫聆風一眼,漫不經心擺了擺尾巴,又見莫聆風摸出陶塤,二話不說,四條腿直立起來,撒開蹄子逃了出去。


    莫聆風嗚嗚咽咽吹了會塤,讓人拎一筐蜜橘送去姨娘們那裏,她要去和姨娘們說話。


    莫千瀾的姨娘有六個,統一的腰粗胯大,看著就是好生養之輩,都是從窮人家買來給莫家開枝散葉的。


    然而多年以來,她們不曾給莫千瀾生出個一兒半女,這若是放在旁人家中,就是不可饒恕,在莫府,卻無人問津。


    她們雖是住在冷宮裏守活寡,但是好吃好喝,偶爾還能出趟門,回趟娘家,越發像是發了的麵團,又白又胖,若是和莫千瀾站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誰占誰的便宜。


    聽聞莫聆風要和她們吃蜜橘,姨娘們立刻打扮妥當,膀大腰圓的晃了過來,給莫府這位小祖宗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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