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茫茫,暖風浮動,吹著兩人麵孔,將滿身熱汗吹熄了。


    鄔瑾脫力,丟開扁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抹去臉上汗珠。


    莫聆風也坐下,她望著鄔瑾,看他弓腰屈膝,手肘架在膝蓋上,垂著頭,大肆喘氣,額前和鬢角全都讓汗水打濕了。


    喘勻了氣,他抬起雙手,取下木簪放在大腿上,一隻手抓住頭發,另一隻手不斷從下往上梳攏,最後騰出手來,用木簪一絲不苟地挽了發。


    沒有頭巾,免不了有碎發拂落,很快又讓汗打濕了。


    他又將身上短褐撫平,一滴汗落在他手背上,將手背上濺落的血跡暈開,他無處可擦,隻能用大拇指用力一抹,讓這一片刺眼的血跡徹底散開。


    莫聆風揪下兩塊大葉讓他擦手:“沒事了。”


    鄔瑾接過來,揉了兩下:“發生了什麽?”


    莫聆風解釋:“是金虜,偷不到撩風刀的圖紙,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把刀,拆分開來,想帶出去,有了撩風刀,金虜的鐵浮屠就不管用了。”


    說罷,她伸出一隻手,緊緊攥住了鄔瑾。


    她的手掌薄而柔軟,手心汗津津的,一脈冰涼,仿佛是伸出去了一張羅網,不動聲色地包裹住了鄔瑾。


    她看到鄔瑾救人,也看到鄔瑾不顧一切地朝自己走過來,衝破一切漩渦,飛蛾撲火一般的決絕,堅定地站到了自己麵前。


    這個人,太幹淨了,從淤泥裏走出來的人,一點汙穢都不曾沾染。


    於是在這一瞬間,她下定決心,喜歡鄔瑾,要鄔瑾,非鄔瑾不可!


    她問他:“你是文人,怎麽不自己跑?”


    鄔瑾慢慢鬆懈下來:“那你呢,你是武人?”


    莫聆風明快一笑:“是啊,我現在是莫都頭。”


    鄔瑾也跟著笑了一下。


    “明年的春闈,你會去嗎?”


    “嗯。”


    “你考取功名是為了什麽?”


    鄔瑾沉默半晌,答道:“想讓家裏人過上好日子,也想……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莫聆風道:“你說完。”


    鄔瑾隻當她是想讓自己不那麽害怕,就深吸一口氣,慢慢回答:“我近年來看了很多邸報,也看了朝堂上一些事情,就拿邊關這一件事來說,有人主戰,有人主和。”


    一隻黑鸛忽然從草叢中飛了出來,鄔瑾的目光下意識地跟隨過去:“無論是哪一派,幾乎都是在爭,在站位置,師徒、裙黨之間相互爭鬥,並沒有人真正在想戰事——也許有,但被淹沒了。”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他沒去管,隻對莫聆風吐露了心聲:“我想去照拂百姓,讓國朝上下,都看到文人士子的脊梁和節氣。”


    “若是做不到呢?”


    “那也要一試。”


    好比神明,洞若觀火,仍要進凡塵走一遭。


    莫聆風迎著雨絲,看向頭頂飛過的黑鸛,有片刻遲疑。


    她知道自己為何遲疑,鄔瑾有淩雲誌,縱然他日會被官場挫磨,也應該展翅一回,而不是就此折落他的翅膀,困他在寬州。


    她想他若是胸無大誌就好了,這樣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用計、用謀,使喚他,駕馭他,讓他孤身一人投入莫府,成為莫府的人。


    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走。”莫聆風鬆開他的手,站起來,“剛才你怕嗎?”


    鄔瑾回答:“怕。”


    但仍然要到莫聆風身邊去,怕也要去,沒用也要去。


    綿綿細雨順勢而下,衝淡了方才的混亂,一切都變得朦朧而且濕潤,草叢中黑鸛輕輕抖動羽翼,馬場又變得柔和清新起來。


    萬籟俱寂,兩人沒有再說話,隻沉默地往回走。


    他們很快就走了回去,莫聆風鬆開鄔瑾的手,看著眼前一具屍體搬過去,衣料在地上摩挲,屍體綿軟而且沉重。


    殷南飛簷走壁地趕了回來,見到莫聆風安然無恙,繃直的身體才軟下來。


    常龍跑過來,告訴莫聆風沒能留下活口,莫聆風轉身和鄔瑾告別,和常龍一起匆匆回堡寨去。


    鄔瑾留在原地,半晌沒動。


    血腥味已經濡濕在雨中,百姓顫顫巍巍躲在城裏,不敢再往馬場來,他們刻意避開的戰爭和死亡,就這麽毫無預兆的攤開在了眼前。


    他找到丟掉的籮筐,其中一個已經碎成八塊,他撿起完好的那個,和扁擔一起放回家中,收拾幹淨,又去餅鋪報了一聲平安,以免父母憂心,才匆匆去書坊做書擁。


    酉時從書坊出來,他餓的前胸貼後背,在路邊買了一隻新籮筐,跑回餅鋪,吃了兩個黃窩頭,往籮筐裏放蒸餅。


    鄔意扛著空餅籠,飛奔回來:“哥!”


    他“咚”一聲把空餅籠頓在地上:“你沒事吧,我聽說馬場出了事,死了好幾個人!”


    “沒事,”鄔瑾蓋好花布,“你賣餅的時候,別靠近馬場,遇到羌人也機靈些。”


    鄔意從鄔母手中接過一碗水,“咕咚咕咚”喝完:“哥,你也別去馬場賣餅了,我今天不賣了,去摘榆錢行嗎,咱們還吃一回。”


    鄔母在他腦袋上扇了一巴掌:“就知道個吃,不賣餅,你喝西北風去!”


    鄔意捂著腦袋跳起來:“娘!”


    鄔父坐在小輪車上撿沙糖裏的石子,狠狠橫了他一樣,厲聲道:“賣餅去,你自己的事,難道還要你大哥給你做?”


    一父一母日夜不停的忙,忙的蒼老幹瘦,背也跟著佝僂,把自己熬成一副銅皮鐵骨,遮擋外麵的風霜雨雪,掩蓋內裏的病痛勞累。


    鄔意委屈的“哼”了一聲,往蒸籠裏裝餅,同時挑出一個炸焦了的油餅,三口吃掉,然後蹲下身去,拍了拍蒸籠。


    鄔母幫他架上肩膀,又塞給他架子:“早點回來,外麵不太平。”


    “知道。”


    鄔瑾挑著籮筐,也走了出去,兄弟二人一人往左,一人往右,開始賣餅。


    因為今日馬場的動蕩,街道上行人稀少,鄔瑾賣餅賣的很不順利,在裕花街徘徊了兩個時辰都未賣掉,最後是一家燕館裏有人想吃餅,才全賣了去。


    他挑著空籮筐往回走,在街角看到一顆大榆樹,尖子上還有許多鮮嫩的錢串,便放下籮筐,脫去外麵涼衫,挽做一個兜子,斜係在腰間,兩手扒在樹幹上,兩腳分在左右,用力往上一躥,躥了上去。


    弟弟懂事一些了,又已經十三歲,正是肚子永遠都填不飽的時候,想吃點榆錢餅,就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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