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左手按住孫景肩膀,右手一通老拳,把孫景打的委頓在地,他才鬆了手。


    冷眼一掃圖南書院學子,他肅然道:“你們圖南書院,出了一個偷日錄的賊,你們這些人,就是賊眾!一群蠅營狗苟之徒,捧著個賊首,還有臉談學問!別汙了小爺的耳朵!”


    州學學子好不容易揚眉吐氣一回,卻被王景華攪亂,此時也是心中不忿,紛紛站到程廷身後,對著圖南書院學子鄙夷不已。


    程廷踢了孫景一腳,說道:“你既然質疑秋闈,就敲鼓告狀去,讓陛下派人來徹查,小爺看看你敢還是不敢!隻怕到時候被抓的,不是鄔瑾,而是另有其人!”


    眾學子心頭都是一跳,麵麵相覷,又驚訝地看向孫景,孫景佝僂著腰站起來,吐出一口帶血唾沫,啞著嗓子道:“程廷,你胡說八道,秋闈你也敢置喙!”


    程廷嗤笑:“你都敢,小爺為什麽不敢?”


    他打量其他人:“你們再要胡說八道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他再一抬頭,已經不見鄔瑾蹤影。


    鄔瑾一路走去了莫府,走入山野居,連門也未曾進,便脫了力氣,一步也動彈不得,隻能席地而坐,坐在樹蔭之下。


    殷北緊隨他而來,還不知州學中所生之事,見鄔瑾忽然坐地,嚇了一跳,連忙蹲身去看他麵色:“您哪裏不舒服?我這就去請李一貼來。”


    鄔瑾擺手:“出去。”


    殷北還想再說兩句,但是看他已經垂首,隻得作罷,輕手輕腳出去,命人取來屏風,遮擋太陽,又搬動小幾,放置茶點,隨後就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山野居靜的嚇人。


    鄔瑾隻覺得悶熱難當,喘不上氣來,又沒有力氣去挪開屏風,隻能撕扯開衣襟,仰麵朝天,靠在樹幹上,粗粗的喘了幾口氣。


    他的力氣都讓那一個“是”字抽了出去,頭腦卻格外清醒,知道那一個字,如同刀槍劍戟,銳利冰涼,割裂了他的前途。


    王知州光明正大扣下了自己的考票,沒有考票,他縱是等到莫聆風成長,也無法去趕考。


    外麵在流傳著怎樣的流言?


    父母會如何看他?


    他在人世間,又該如何去立足?


    想不出來。


    太陽從萬條金光化作了如火晚霞,燒的漫天通紅,莫府的一切都叫夕陽拉出了長而扁的影子,屏風本是遮蔽日頭的,此時在一片紅光之下,有了巨影,筆直打在了鄔瑾心頭。


    身心都是疲憊而且絕望的,但是這絕望又非是暗無天日,是有所求,有所愛的絕望。


    夕陽也一點點退去,天色開始發青,虛虛的籠罩著萬物,鄔瑾緩慢起身,一動腿腳,兩條腿立刻就麻木到了刺痛的地步。


    他使勁跺了跺腳,走出屏風去,往門口走,還沒到門口,他便聽到了殷北急匆匆的腳步聲,而且是一邊走一邊勸:“您誤會了.當真是誤會.”


    殷北無可奈何,另外一人卻是一言不發,隻是走,徑直走到了鄔瑾跟前。


    小廝正好掛上點亮的紅燈籠,火光“忽”的一下照亮了來人。


    是鄔母。


    鄔母的麵孔黧黑,滿臉幹枯的皺紋,皮包了骨頭,一切苦難都在她臉上留下了枯萎的痕跡,唯獨眼睛亮的嚇人,燈火映在她眼睛裏,簡直就像是燃起了兩簇火光。


    “阿娘。”鄔瑾看向殷北,殷北立刻會意,退了出去,隻留下他們母子二人。


    鄔母打量著鄔瑾,看他身上所穿的白色斕衫,合身、妥帖,針腳細密,一般的鋪子裏做不出來,再看他所處的地方,寬闊、舒適,黑漆座屏在青光裏泛出一層油潤的光。


    這是個富貴窩,而她的兒子陷入富貴窩裏,出不來了。


    “老大,”她盯著鄔瑾,“外麵都說、說你喜愛莫家姑娘,是不是真的?”


    鄔瑾回答:“是。”


    “那時候,讓你來做齋仆,你是不就存了這樣的心思?”


    “是。”


    “你推脫著不肯成婚,原來是存著這樣的心思,我這個做娘的,倒是小看了你,你知不知道莫姑娘是沒有兄弟的,她要成婚,是要招贅的。”


    “知道。”


    “莫姑娘知不知道你想的這些事?”


    “她不知道。”


    鄔母沉默半晌,忽然問道:“你春闈沒有考中,是不是故意而為?”


    鄔瑾垂首:“是。”


    話音剛落,鄔母已經揚起手來,使勁全力,一巴掌打在鄔瑾麵頰之上。


    鄔瑾腦袋一偏,耳中嗡嗡作響,再看鄔母時,鄔母已是涕淚橫流,大罵道:“畜生!”


    “一家子辛苦供養你念書,指望你光宗耀祖!結果你把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你把爹娘、把你兄弟全都不要了!一門心思鑽到這個——”


    她伸出手指,氣喘籲籲指向周遭:“鑽到這個富貴窩裏頭來了!”


    她腳下一晃,鄔瑾連忙上前,想要扶住她,鄔母卻是一把打開了他的手,咬牙怒罵:“你放著通天大道不走,偏偏要來這家裏做豬做狗!”


    她罵出了滿頭的汗,揚起手,想要再打一個耳光,然而看著鄔瑾臉上浮起的五指印記,她下不去手了——這個兒子,是她的心頭肉,從小跟著她苦過來的,她沒打過他一個手指頭。


    舍不得啊。


    放下手掌,她用盡心中力氣,哭號一聲:“你怎麽對得起爹娘啊!你你這不孝子.”


    一句話未說完,鄔母一口氣哽在心口,上不來下不去,眼前忽然一暗,整個人筆直向前栽去。


    “阿娘!”鄔瑾驚呼出聲,上前一步,緊緊接住鄔母,“殷北!快請李大夫!”


    殷北一直站在門外守著,聽到鄔瑾叫喊,連忙應聲,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鄔瑾抱著鄔母,衝進屋內,將她放在榻上,雙手顫抖個不住,強自鎮定掐住鄔母人中,又不住摩挲她心口,眼見鄔母轉醒,才鬆一口氣,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


    他匆匆去捧茶來,扶起鄔母:“阿娘,喝點水。”


    鄔母緊閉著嘴,不肯喝莫府的茶,自己強撐著坐起來,挪動到榻邊,躬身穿了鞋,一把攥住鄔瑾的手:“回家!”


    這樣的富貴之地,她躺不得,她不能把前程大好的兒子賠到這個裏麵來。


    她的手堅硬成了生鐵,不容許鄔瑾有任何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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