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母拉拽鄔瑾,勒令他和自己家去,李一貼匆匆趕來,她也不曾停下,一定要將鄔瑾立刻從這深淵中解救出去。


    鄔瑾沒有反抗,順從地跟著母親往外走。


    夜已黑,沿途之中,偶有燈火的地方,能看到一團團的小飛蟲聚集在一起,張著翅膀,前仆後繼地撲入火中。


    一鉤彎月,大放明光,照在地上,如同汪了水一般,樹影橫斜,涼風入袖,夾雜著蛙鳴鳥叫,夜景分外清幽。


    然而母子二人都無暇去看,鄔母健步如飛,鄔瑾緊隨其後,汗已經濕透前胸後背,內衫一片片貼在身上,令人十分不適,他無知無覺,隻是疾行。


    母子二人步入十石街時,街道兩側屋中,黯淡無光,然而門窗之後,全都有眼睛,鬼鬼祟祟,興奮之中夾雜著虛假的惋惜——原來鄔瑾並非出淤泥而不染,也和他們一樣卑劣無恥,甚至比他們的嘴臉更加難看。


    目光如同利箭,全都射在鄔母身上,鄔母要強了大半輩子,如今讓人在背後這般戳了脊梁骨,顏麵蕩然無存,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上一般,狠狠一咬舌尖,口中迸出一股鮮血,才勉強支撐著走回家去。


    天井中點了一盞油燈,鄔意惶然站在院子裏,不知所措,見鄔母回來,連忙回到正屋去:“爹,娘和大哥回來了。”


    話音未落,院子裏已經傳來鄔母嗬斥之聲:“跪下!脫衣!”


    鄔瑾伸手解開絲絛,將斕衫脫去,搭放在竹竿上,又將裏衣脫下,整齊搭上竹竿,赤裸上半身,隻著膝褲,跪倒在地。


    鄔意推著鄔父出來,眼見鄔母從廚房取出燒火棍,麵色鐵青,登時瑟縮在了小輪車後麵,不敢上前求情。


    鄔父咳嗽一聲,沒言語。


    鄔母抄著燒火棍,厲聲道:“從今往後,你和莫府一刀兩斷,再不往來,做不做的到?”


    鄔瑾搖頭:“兒子做不到。”


    鄔母那一股怒氣直衝天靈蓋,將心狠狠一橫,揚起燒火棍,“砰”一聲重重打在他背上。


    一棍下去,鄔瑾背上當即浮起一指厚的紅痕,他咬牙忍耐,半聲不出,等到鄔母打過之後,才懇切道:“阿娘,莫家於我有恩,亦有師恩未報,如今莫節度使已是這般情形,莫姑娘周遭虎狼環伺,兒子.”


    “閉嘴!”


    鄔母聽到莫姑娘三個字,心已經冷了半截,低頭看鄔瑾,隻覺得這兒子高高大大,肩寬背厚,分明已經長成了可以遮風擋雨的大人。


    他自幼聰敏乖覺,然而從進入莫府開始,他就變了,不再是那個事事以家為先的兒子,不再是苦讀聖賢書的學子,反而為了一個還沒成人的小姑娘,和家人離心離德。


    多年心血,毀於女色,十年寒窗,不敵富貴。


    她高舉起燒火棍,攜著滿腔怒焰,重重打在鄔瑾背上:“什麽莫姑娘,咱們家裏高攀不起!”


    再一棍,她罵道:“你讀的哪本書,教你這般不孝,棄父母於不顧!什麽師恩,教你做這等下流無恥之事!連前程都拋了!”


    又一棍,她冷聲道:“你心裏要是還有爹娘,從此往後,再不要往莫府去。”


    她打出了自己的眼淚:“你要是心裏沒有爹娘,現在就可以走,隨你去入贅!”


    棍聲沉悶,整條十石街都在沉默的聽,風吹樹枝,樹枝打的牆瓦“啪啪”作響,一隻野貓驚慌失措地叫了一聲,從屋頂上縱身而過,逃之夭夭。


    鄔瑾背後皮開肉綻,冷汗涔涔,鄔父連聲道:“夠了,夠了!”


    他心中焦急,伸長胳膊就去奪鄔母手中燒火棍,合身一撲,“砰”一聲摔倒在地。


    “爹!”鄔意驚呼一聲,連忙奔上前去,鄔母也慌忙丟了手中燒火棍,跑上前去,要將鄔父攙起來,怎料精疲力盡,一時竟沒能攙起來。


    “阿娘,我來。”鄔瑾膝行上前,繞到鄔父身後,改跪為蹲,兩隻手從鄔父腋下穿過,箍住他前胸,提起一口長氣,將鄔父從地上拔起來,放進小輪車裏。


    他背上棍痕朱紫相交,如此用力一掙,頓時鮮血直流,他吞聲忍淚,複又跪地,言辭懇切:“爹,娘,保重身體,先去歇著,明日再訓兒子,也不晚。”


    他看向鄔意:“快推爹進去,看看摔傷沒有。”


    鄔意連忙鄔父也推進屋裏去,又出來把鄔母也攙扶進去,見鄔瑾一個人跪在那裏,就悄悄跑出去,鑽進廚房,從矮櫥裏取出一塊白飴糖,藏在袖中,等到鄔瑾身邊時,火速彎腰塞進鄔瑾嘴裏。


    “哥,你等著,我去拿藥,阿娘手勁大的很。”


    他像隻小耗子似的進進出出,悄悄給鄔瑾上藥,同時很不想鄔瑾和莫府恩斷義絕——月初,莫府還送了櫻桃來呢。


    屋子裏,鄔母擦了眼淚,拿出鑰匙,翻箱倒櫃,把莫府送來的藥材等物都取了出來,放在桌上:“養出來這樣的孽障,還不如打死,當做沒生過!拚了命的送他念書,就隻養出來個白眼狼!”


    她把布料也找出來:“去年進京我就看他不對勁,哪裏知道那時候他就存了這麽不孝的心思!哪裏那麽湊巧,就讓人把試卷汙了!”


    鄔父歎氣,把她取出來的一匹素絹理齊整:“我看他心裏有數,孩子太聰明,咱們做爹娘的,是管不住的,你先把這些東西送過去,明天我再好好勸勸他,讓他發奮讀書,等他高中了,咱們能配的上人家,才好去提親。”


    鄔母打疊好東西,預備明日還給莫府,坐在桌邊,看著油燈道:“我看著莫姑娘,就跟看著那天上的仙女一樣,生的好,教養的也好,自己也有主意,小小一個姑娘,能夠帶兵打仗,這樣的姑娘,不會往外嫁。”


    說著,她冷笑道:“咱們家小,也容不下這一尊大佛。”


    一想到鄔瑾為了莫聆風,棄了春闈,心頭那把業火便按捺不住,將這一個“莫”字恨到了極致,腦頂心都是火。


    她扭過身去,看著鄔瑾還跪在那裏,鄔意坐在一旁,瞌睡連天,回頭對鄔父道:“明天先讓老二把東西送過去,再去餅鋪,我在家裏守著老大,從今往後,隻讓他在家裏讀書。”


    鄔父點頭:“老二現在也會做餅,你在家裏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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