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先有淡香撲鼻。


    楊靜未及思索,趕緊道:“阿姨好。”


    “你好,”陳媽媽往旁一讓,笑說,“進來坐,外麵怪冷的吧?”


    淡妝,笑容溫和。


    楊靜稍稍放下心來。


    室內暖氣很足,陳駿讓楊靜脫下大衣,替她掛上。


    茶幾上一隻透明的花瓶,淨水裏插著十來枝玫瑰,豔豔欲燃。


    陳媽媽注意到楊靜的目光,笑說,“陳駿買的,他每次回家都要給我買束花,比他爸有心多了。”


    陳駿從房間裏出來,“你倆這麽恩愛,我可不敢跟我爸比。”


    陳媽媽笑一笑,指向沙發,“別站著,坐下說吧。”


    楊靜說了聲好,有些拘謹地在沙發上坐下。陳媽媽給她倒了杯茶,又將零食水果的盤子推到她麵前。


    廚房裏發出“咕咕”的聲響,大約是火上在煲湯,一股濃鬱的食物香味。


    房子在高層,采光很好,視野也開闊。旁邊窗台上擺著花盆,冬天也是一片蔥蘢的綠意。


    這是匆匆掃過幾眼,楊靜的所見。


    這樣的環境長大,不奇怪陳駿的性格會這樣開朗樂觀。


    陳媽媽笑看著楊靜,“這半年好幾次聽陳駿提到你,早該見麵,一直沒抽出時間往帝都去。”


    楊靜忙說,“該是我過來拜訪阿姨。”


    “聽陳駿說,現在在北外讀書?”


    “是的,英語專業。”


    “打算出國嗎?”


    楊靜想了想,“暫時還沒決定。”


    “學英語的話,還是出國感受一下母語國家的氣氛比較好,”她看向陳駿,“你不是打算要去德國進修嗎?”


    陳駿略有些尷尬,“媽,這事八字還沒一撇。”


    陳媽媽笑了笑,“凡事預則立。”她看了看楊靜,聲音溫和,“你父母是做什麽工作的?”


    楊靜有些局促地攥了攥自己的手指,“我父母都已經去世了。”


    “哦……”尾音拉長,語調向上的一聲,像個疑問語句,然而陳媽媽臉上笑容倒是沒變,“那你還有別的家人嗎?”


    楊靜瞥見陳媽媽的神情,心中已是了然——她雖然笑著,眼角卻是往下垂的。


    “還有個哥哥。”


    “親哥哥?”


    “不是,遠方親戚。”


    陳媽媽笑一笑。


    “媽……”陳駿張口,打算說話。


    陳媽媽放下手裏隻剝了兩粒的開心果,拍了拍手,笑說:“陳駿,你先坐著陪一下楊靜,我去廚房看看湯——還是不放心王阿姨,你要喝的湯,我親自煮才能煮出那味道。”


    陳駿看著陳媽媽起身往廚房去了,頗有些尷尬,急忙轉頭看向楊靜。


    她微垂著目光,神情看著倒是平靜。


    陳駿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楊靜笑一笑,搖頭,卻沒做聲。


    她從小在那種環境長大,察言觀色幾乎是一種本能,一個人喜歡不喜歡她,隻一個眼神一句話她就能識別出來。


    未免她無聊,陳駿帶著她去參觀了書房和自己的臥室。楊靜在他房間發現了初中和高中時的畢業影集,饒有興趣地翻了起來。


    當時學校統一做的影集,每個班的畢業照都在裏麵。


    陳駿翻到初中楊靜班上的,挨個辨認,大部分人,他都還能叫出名字。


    楊靜笑了,“怎麽你比我還熟悉。”


    “總去你們班找你唄。”


    陳駿手指一停,“這個是……劉伊雪?”


    楊靜一頓。


    陳駿撓頭,“其實她給我寫過情書,被我退回去了。那時候她好像跟你不大對付?”


    楊靜盯著照片上那小小的人像,沒有吭聲。


    “我記得那時候她出了事?被人綁架了吧……傳聞還……”


    “沒有,”楊靜啞聲說,“沒有,隻是被綁架,沒有那些……”


    陳駿笑了笑,“算了,跟我們也沒多大關係。”


    他手指往後點,繼續辨認。


    楊靜卻覺得有一陣寒意,從腳底蜿蜒而上,讓她脊背一陣陣發冷。


    後麵陳駿再說了什麽,她全都沒聽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傳來陳媽媽的聲音,“陳駿,出來吃飯,你爸馬上回來了。”


    陳駿應了一聲,把相冊合上,“走吧,先吃飯。”


    楊靜點點頭,跟他站起身。


    菜已端上桌,陳媽媽正在擺碗筷。


    片刻,門邊對講機響起來。


    “陳駿,你去答一下,你爸肯定又忘了帶鑰匙。”


    陳駿點頭過去。


    陳媽媽擺好碗筷,將椅子往後拉開寸許,讓楊靜先坐下,又問她,“喝什麽酒?紅酒?還是啤酒?”


    一旁陳駿答道:“紅酒吧。”


    陳媽媽轉身去一旁架子上拿了一支紅酒,把標簽轉過來看了看,“這支吧,上回你爸生意上的朋友送他的,說是國外什麽酒莊買的,買了兩支,上次開了一支,我喝著覺得有點苦,你爸倒是挺喜歡。”


    她笑問楊靜,“你習慣喝什麽酒莊的紅酒?”


    陳駿瞅了楊靜一眼,忙說:“我們平常在學校宿舍,哪有什麽機會喝酒。”


    陳媽媽笑了笑,將酒瓶擱在桌上。


    不一會兒,響起敲門聲。


    陳駿忙去開門,楊靜也跟著站起身,向門而立。


    片刻,門打開,陳駿叫了一聲“爸”,人影一閃,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


    楊靜一個“叔”字還未說出口,瞥見男人的長相,腦袋裏頓時嗡的一聲。


    濃眉深目,眼下一點痣。


    ——這一張臉,燒成灰她也能記得。


    下一瞬,男人也看見她了,瞳孔急遽張大,仿佛見了鬼一樣。


    楊靜頭上像是遭了一悶棍,耳中血液沸騰,轟隆震響。


    周遭在下陷,她被洪流裹挾,也跟著不斷下沉。


    這一刹,漫長得暗無天日。


    片刻,她竟然還能記起這是什麽場合。


    她聲音沙啞,從發顫的齒縫裏擠出一句:“……叔叔好。”


    男人狼狽地點了點頭,說了句“你好”,飛快低下目光,換鞋。


    陳媽媽招呼幾人坐下,她本是安排他們夫妻兩人與陳駿和楊靜麵對麵坐,陳爸爸剛要落座,又起身,坐到側麵的主位,“我坐這兒吧,習慣了。”


    陳駿把紅酒打開,替幾人杯子斟滿。


    楊靜低著頭,盯著眼前的餐盤。


    “爸,媽,我跟楊靜敬你們一杯。”


    陳駿虛虛地扶了扶楊靜的手肘。


    楊靜茫茫然,抬了抬眼。


    對麵的陳媽媽含笑看著她,卻是目帶審視,而左邊主位……她絲毫不敢轉頭去看。


    陳駿笑著摸了摸鼻子,湊近楊靜,輕聲說:“跟我一起敬一杯酒,好不好?”


    楊靜這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她伸出手,正打算端起酒杯,心裏陡然生出一個念頭,頓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將酒杯一歪。


    酒杯霎時倒了。


    楊靜急忙起身,這一下,袖子將杯子一帶,落在地上,清脆的一響。


    她飛快說了聲對不起,彎下腰,在陳駿反應過來之前,抓了塊碎玻璃,使勁一攥,又立即鬆了手。


    玻璃碴子紮進手掌,鮮血頓時滲了出來。


    仿佛錘心刺骨。


    楊靜咬著牙。


    陳駿彎下腰,看見她掌中淅淅瀝瀝,驚呼一聲。


    陳駿父母也跟著起身,詢問:“怎麽了?”


    陳駿托著楊靜手臂緩緩地站起來,“……爸媽,你們先吃飯,我送楊靜去醫院。”


    陳媽媽往楊靜掌中看了一眼,也是一驚,急忙推開椅子,“讓你爸送吧。”


    “不用了阿姨,傷口很淺,”楊靜冷靜說道,“陳駿開車送就行。”


    陳媽媽看了陳爸爸一眼,他站在原地,蹙著眉,沒有打算動的意思。


    “那……”陳媽媽沉吟不決。


    “真的沒事。”楊靜額上滲出汗珠。


    “走吧。”陳爸爸推開椅子。


    下樓,上車,楊靜手臂全程被陳駿托著。


    無數次,他焦急問她,疼不疼。


    楊靜隻是搖頭。


    附近最近的醫院開車隻要十分鍾。下了車,陳駿將楊靜扶去大廳坐下,自己去排隊掛號。


    楊靜舉著手,低頭坐著。


    片刻,眼前光線一暗。


    她頓了一下,沒有抬頭。


    陳駿父親在一旁坐下。


    沉默了約有半分鍾,他歎了一聲氣,“……對不起。”


    楊靜麵無表情。


    “我後來……去找過,聽說……你媽媽已經去世了。”他聲音艱澀,“……我真沒想到,如果……”


    “陳叔叔,”楊靜冷聲開口,“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愣了一下,緩緩伸出一隻手捂住了臉,長長地歎了口氣。


    楊靜轉頭看他一眼,“你信因果報應嗎?”


    他沒有說話,一動不動。


    “我信。”楊靜轉過頭,目視前方。


    她狠狠攥住了手,本已有些麻木的掌心一陣尖利的刺痛。


    汗沿著額角滾下,她咬著後槽牙,聲音發著顫。


    “不報應在自己身上的,遲早會報應在自己親人身上。我媽做盡了破壞別人家庭的事,明明是絕情的婊、子,到頭來,自己竟然栽在一個情字頭上,你說,是不是很可笑?也許她死了還不幹淨,這一報,我還要替她還。”


    男人鼻翼翕動,手掌緊緊蓋住眼睛。


    “我這個人,天性涼薄,我媽死的時候我都沒替她掉一滴眼淚,但是……”


    但是,陳駿是一個很好的人。


    從初中到現在,他一直陪著她,像顆恒星,永遠在那兒,有熱,有光。


    她冷到極點的時候,會忍不住想要靠近,取一回暖。


    她不能毀了他。


    不能讓那些她媽做過的,和她做過的肮髒齷齪的事,毀了這樣一個幹淨純粹的人。


    楊靜緩緩地鬆了手,抬頭,看了看頂上。


    慘白的光,照得四周都顯出一種褪色般的陳舊。


    她輕輕呼了口氣,疼得脫力,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你走吧。”


    人是不能逃避現實的。


    一時軟弱的,之後要用加倍的堅強才能彌補。


    攫取了本不屬於自己的,之後會失去得更加徹底。


    是罪,要償。哪怕用痛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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