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的亂子,鬧得有點大。


    比朱銘設想中的更大!


    炫州那些亂賊,至少一戰而潰散,又清掃半月基本消滅。


    有的地方,卻是玩脫了。


    被劃入陝西麟州的屈野川(窟野河),及其支流兔毛川、濁輪川流域,這些在去年都是被王德拿下的。由於拔寨速度太快,有些寨堡幹脆直接投降,這裏的部落都死傷較少,還被姚平仲帶去攻打祥佑軍司。


    麟州軍政兩套係統的官員,倒是沒有往死裏貪汙克扣。


    但那一大片劃歸麟州管轄之後,麟州的中低級軍官、普通士兵和官府吏員,故意刁難原有的西夏百姓,尤其是百般折辱大牧主、大田主們。


    上頭雖然調撥了賑濟糧,下麵的人層層卡著不給。


    部落酋長們跑來領糧食,遭到各種挖苦戲耍,最後還要從褲襠下鑽過,才擠牙膏似的一點一點給。


    世代積累的仇怨太大,不是一朝一夕能化解的。


    卡住那些部落的糧食,並非為了貪汙克扣,純粹是在借機撒氣報仇。


    為了防備叛亂,朝廷暫時沒動這裏的文官武將,姚平仲依舊留在麟州鎮守一方。他跟麟州知州胡翔,都對下麵的事情有所耳聞,但隻是隨口訓斥了幾句。


    如果管得過嚴,不讓大家泄憤,就會引起將士、屬吏們的怨懟。


    上麵管束不嚴,下麵變本加厲!


    再加上地震和旱災,三川流域的部落全造反了。


    姚平仲調兵去鎮壓,那些部落不戰而逃,拖家帶口的越境殺去西河府。


    玩脫了。


    事兒大了。


    亂賊跨省了!


    西河府的知府和指揮使,得知情況笑得要死。他們不用承擔任何罪責,還能出兵平亂撈取功勞。


    順便,還派人到麟州質問姚平仲,警告姚平仲不得帶兵越境。


    西河府歸屬寧夏,麟州歸屬陝西,大家各玩各的。反正這又不是什麽巨寇,用不著跨省聯合作戰,西河府將士自能掃滅亂兵。


    姚平仲收到西河府的公文,氣得咆哮不止,卻又無可奈何,隻能屯駐精銳在州界守著。


    西河府駐軍一戰而勝,俘虜大量叛軍、老弱和牲畜。


    但還是跑了許多亂軍主力,他們西奔至後世的杭錦旗草原。一番串聯融合,草原好幾個部落叛亂,很快就拉起一萬多軍隊。


    這裏卻是歸朔方府管轄,但朔方駐軍離得有點遠。


    西河府駐軍越境追敵,再次取得大勝。


    朔方府的知府和指揮使大怒,他們都已經出兵了,可走到半路就戰事結束,一根毛的軍功都沒撈到。這些家夥氣得寫信告狀,說友軍擅自越境還不打招呼。


    其實沒打完。


    一股兩千多人的殘兵,沿著毛烏素沙漠的北部邊緣,逃竄到定夷府的省嵬城附近劫掠。又串聯裹挾那裏的草原部落,叛軍人數再度攀升至五千多人,並瘋狂屠殺搶劫省嵬城郊區的農民。


    最終,定夷府、朔方府、西河府的軍隊聯手,不斷壓縮反賊流竄的空間,終於在沙漠之中的地斤澤將其剿滅。


    弄出這堆爛攤子的麟州駐軍,卻從始至終不被允許跨省出兵——不但沒撈到軍功,還被三府友軍聯名告狀,氣得姚平仲縮回州城無能狂怒。


    反賊雖然剿滅了,但前後席卷三府一州,造成巨大的經濟和人口損失。


    ……


    禦前軍政會議。


    閣臣隻來了一個,即負責軍事的張鏜。


    樞密院和兵部的高級官員,全部被招來出席會議。


    石元公麵無表情的說著具體情況:“被俘虜的麟州農牧主,都說自己是被逼反的。麟州一個小小的百人將,帶兵出城巡邏時,都敢隨意鞭笞部落酋長,還逼著那些酋長跪地學狗叫。田主、牧主們去領救災糧,必須從押糧軍官的胯下鑽過去……”


    李寶聽完嘿嘿一笑:“這般折辱,換成是老子也反了。”


    與會眾人,表情都很輕鬆。


    因為姚平仲在朝廷沒有靠山,姚家的根基在河湟,在去軍閥化的過程中,將領和士兵被分調整編。


    如今,在樞密院任職的姚古已經病逝,姚平仲又被連續遷調三個任職地。他跟著張廣道幹了好幾年,本該屬於張廣道那一係,但心高氣傲經常得罪人,甚至跟張廣道都鬧得不怎愉快。


    這次寧夏北方三府的將領,聯名狀告姚平仲,把鍋全往他頭上扣。其根本原因,自然是姚平仲沒靠山,而且跟友軍關係處理得不好。


    郭藥師偷偷看了皇帝一眼,突然感覺今天情況不對。


    他是慣會察言觀色的,這屬於長期在絕境下練成的保命本事。


    郭藥師全程低頭不語,早在征討西夏以前,他就被調回樞密院任職,是一個有點實權的軍方小透明。


    這種生活,郭藥師還挺享受的。


    年齡大了,不折騰最好。而且手中還有一些權力,在洛陽安渡晚年多舒服啊!


    朱銘麵無表情,對石元公說:“你來講一下前宋的常設軍監。”


    石元公拿起另一份文件:“前宋的監軍,往往大戰之時才任命。平時的軍中監督,反複無常、令出多門、混亂無比。”


    “起初是路分官、地方長官,監督管轄各地軍隊與將領。也就是文官節製武將,由於弊病太多,熙豐變法時改為將兵法。並在全國設置將兵之官,不再讓文官日常節製。這個時候,主將管練兵和指揮,副將管調發與軍法。”


    “司馬光推翻一切新法,認為文武職務重疊,想要廢除將兵法。前宋朝廷雖然沒有答應,但也沒有完全不答應。此後,一些州縣武將為主,一些州縣文官為主,一些州縣文武都能做主,一些州縣文武都不能做主。”


    “這是和稀泥搞出的妥協之法,不但比不上讓武將做主,甚至還不如讓文官來做主。令出多門,軍法混亂。文官能管,武將能管,其實文武都不能管!一支軍隊,士兵逃散大半,竟然找不到人來擔責。因為誰都能管,文官把責任推給武將,武將把責任推給文官,最後朝廷隻能不了了之。”


    “前宋末年,能臣良將指出這種弊病,前宋朝廷也曾下令改革。但卻是越改越亂!”


    “先讓武將做主,再讓文官做主,再讓武將做主,又讓文官做主……反反複複,莫衷一是。無非就是,文官管得不好,那就換成武將。武將管得不好,又全都換成文官。有時五六年改一次,有時十多年改一次,改來改去軍法徹底敗壞。”


    眾人都把這當成笑話聽,因為前宋軍法確實太扯淡。


    也有少數人,偷偷看向皇帝,著實笑不出來。


    朱銘敲打著會議桌:“麟州駐軍將士,隨意折辱欺淩百姓,卻沒有任何一個人上報。軍法官在做什麽?”


    所有人都收起笑容,明白皇帝不但很生氣,而且還想對軍法係統開刀。


    朱銘說道:“漢代的軍隊,有軍正和軍監。軍正是朝廷直屬的軍法官,軍監是各部隊裏的軍法官,他們構成了一整套監軍和軍法係統。《漢書》裏有一個記載,軍正不屬於將軍管轄,如果將軍有罪就上報,二千石以下的可以直接正法!”


    此言一出,就連全程劃水的郭藥師和耶律餘睹,都嚇得渾身機靈連忙坐直身體。


    漢代軍正,居然可以直接法辦兩千石以下的武將?


    張廣道連忙說:“陛下,這可使不得啊,實行起來軍隊必亂!”


    “張尚書說得有道理。”眾人連忙附和。


    朱銘露出微笑:“漢代雖有此法,但從來沒有軍正敢這麽幹過。那時的兩千石,是刺史和州牧級別的,一個個都有家族撐腰,哪個軍正敢胡亂處死?都是上報朝廷而已。”


    眾武官卻笑不出來。


    漢代不怎麽區分文武,而且還有家族做靠山。


    如今若是讓文官做軍正,那是真敢直接處死武將啊。


    朱銘說道:“我想在督察院設立一個軍正監,把兵部和樞密院的部分職權,轉移到軍正監那邊去。當然,不是把將士的升降賞罰之權帶走,隻管軍中的犯罪行為。督察院設立軍正監,再於各部設立軍監曹。”


    說白了,就是建立一整套垂直管理的軍事法庭係統。


    把對於軍人的犯罪案件,全部交給軍事法庭審理。軍正和軍監不幹涉軍隊日常事務,隻管將領和士兵的犯罪行為。


    中央武官們互相瞅瞅,誰也不敢說一個不字。


    因為皇帝提出此事,並非胡亂折騰,而是事出有因。


    如今的軍法係統,確實已經有了問題。指揮官和軍法官長期在一起,已經成了同事關係,抬頭不見低頭見,很多事情都睜隻眼閉隻眼。


    必須弄出一套軍事法庭體係,而且不能隸屬於兵部和樞密院。


    出征西夏以前,朱銘就準備設立監軍。


    現在寧夏搞出一堆事情,正好抓住時機落實監軍製度。


    它吸取漢唐監軍製的優點,又摒棄曆代監軍的缺陷,還結合了現代軍事法庭製度。


    處置幾個文官武將再簡單不過,對於一個皇帝來說,更難的是建立一套長期可行的製度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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