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銘拿出一本《道用策》,交給魏氏兄弟自學,有什麽疑問就到州衙請教。


    魏應時比較聽話,欣然接受。


    魏應物卻問:“此書是新學嗎?”


    朱銘微微一笑:“很新,比舒王的學問還新。也很老,直追孔孟真義。精通此學問,上可扶社稷,下可安黎民。”


    兄弟二人頗感驚訝,又問幾句,便行告退。


    他們回到剛租的房子裏,迫不及待拜讀起來。


    讀完幾篇,魏應時驚歎:“此真濟世救民之學也!”


    魏應物卻說:“與科考無甚益處。”


    “兄長何出此言?”魏應時當即反駁,“如今奸臣當道,便是科舉做官,又能有何用處?祖父便受薦舉,也拒絕入朝。我等應該修身治學,待時機已成,再去科舉做官。此書雖無益於科舉,卻是做人做事的好學問,假以時日必為天下顯學。”


    魏應物撇撇嘴,懶得辯駁什麽。


    卻說朱銘回到後宅,把結親的事講與鄭元儀聽。


    鄭元儀早知有這一天,但心裏還是有些憋屈,強顏歡笑道:“相公今年及冠,是該娶正妻了。”


    朱銘握著鄭元儀的手,本想解釋安慰幾句,又覺那樣太虛偽,幹脆牽著她站起:“陪我去臥房喝酒。”


    “相公不必愧疚。”鄭元儀說道。


    朱銘湊到她耳邊,低聲說:“除了飲酒,還可做別的事情……”


    鄭元儀聽完臉頰緋紅,左右看看:“這時才下午,還是白日呢。”


    “走,飲酒去。”朱銘笑道。


    鄭元儀跟著丈夫跑,又回頭喊侍女:“妙妙,把酒拿進來!”


    ……


    朱銘家中有長輩,婚事還須朱國祥出麵,等對完八字再正式下聘。


    書信還沒送到洋州,新任金州州學校長就來了。


    “州學教授常同,拜見太守!”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作揖道。


    朱銘問道:“你是今科進士?”


    常同回答:“二甲進士。”


    “二甲也做教授?”朱銘其實很想問,現在的進士這麽卷了嗎?


    常同解釋道:“家父早年間得罪蔡京,被打為元祐黨籍。後來幸得官家開恩,從元祐黨籍中劃出,但並未再起複授官。在下考得二甲進士,本來授官主簿,出京之時忽又改為教授。”


    這是他爹常安民,把蔡京得罪得太狠,當麵罵蔡京是無恥之徒:“今日之患,莫大於士不知恥。”


    蔡京還沒徹底掌權時就已把他爹貶去收酒稅,後來幹脆打入黨籍一擼到底。


    朱銘問道:“你學的是哪派?”


    常同低頭說:“新學。”


    “你一個蜀人,真的會修新學?”朱銘笑道,“我有更新的學問,伱願不願共同探討?”


    常同拱手:“願聽太守教誨。”


    朱銘說道:“金州文風不振,連個進士也不出。我欲振興金州文脈,休沐日親往講學,無論是否州學學生,皆可前來聽講。你覺得如何?”


    常同哪敢拒絕?當即說道:“此金州士子之幸也。”


    宋代官員休沐,每月固定放三天旬假。


    元旦、冬至、寒食放七天假。其中兩天為朝假,即不用上朝。剩下五天為休務,即不用辦公。實際隻放五天。


    聖節(皇帝和太後生日)、上元、中元放三天假。其中兩天朝假,一天休務,實際隻放一天。


    其餘什麽夏至、臘日、春社、秋社,說起來要放假,但都是放朝假。不用見皇帝而已,該辦公還得辦公。


    宋真宗之後,皇帝喜歡創造節日。


    比如宋徽宗在春天搞出個開基節,即各種土木工程,破土動工的日子。又搞出天應節,即溝通感應神靈的日子。反正非常符合宋徽宗的人設,這些節日實打實的要放假。


    朱銘打算利用節假日,親自給士子們講學,傳播那套道用論思想,說白了就是給讀書人洗腦。


    如今,州學的學生參加科舉,已經沒人來幹涉了。


    就連太學生,都可以參加科舉。前提是要回家考上舉人,且在科舉期間,如果耽誤太學考試,那麽後果自己承擔。


    數日之後,旬休。


    朱銘早已提前張貼告示,近三百人雲集於州學。除了官學生,還有民間士子,甚至有官吏跑來聆聽。


    張根親自到場,李道衝則派親隨探知。


    州學裏有一棵大榕樹,枝繁葉茂,可以遮陰。


    朱銘站在樹下,眾人環於四周。


    洗腦也得講究手法,直接講道用論不行,開場就讓大家學習數學、物理更扯淡。


    朱銘一上來就高舉王安石的大旗:“舒王之新學,那是極好的。近日讀《禮記發明》,若有所悟,便與諸君探討。”


    《禮記發明》是什麽書?


    別說金州士子沒聽過,就連許多官吏亦不知。


    州學校長常同忙問:“舒王真有《禮記發明》一書?”


    “有的,”朱銘笑道,“張團練肯定看過。”


    張根回答:“看過一些,頗為……偏激。”


    王安石的新學教材,首推《字說》和《三經新義》。


    而他的《禮記發明》,因為不利於君王治國,就連蔡京都不敢推廣。這本書,隻在小範圍傳播,後世已經失散,僅剩少部分散碎篇幅。


    朱銘當即問道:“仕而未有祿者,君有饋焉曰獻,使焉曰寡君,違而君薨,弗為服也。這句話怎麽解?可有治《禮記》的士子試解之?”


    一個士子站起來說:


    “做臣子的,即便沒有獲得俸祿,有寶物也該獻予君上。”


    “如果出使他國,也該像有俸祿的臣子一樣,稱君上為‘寡君’。”


    “若君上施政有誤,再三勸諫不得采納,可以禮去職。有俸祿的臣子,即便去了敵國,也該為舊主服喪。沒有俸祿的臣子,去了敵國可不為舊主服喪,這是因為他受恩較輕。”


    朱銘環顧四周,問道:“諸君以為然否?”


    “然也。”眾人點頭。


    朱銘又拿王安石說事兒:“舒王的《禮記發明》,卻不是這樣解的。”


    張根頓時扶額,他老丈人是變法派骨幹,他曾經讀過《禮記發明》。


    王安石對於這段的解釋,非常生猛!


    在眾人好奇的眼神中,朱銘說道:“舒王白紙黑字寫到,孔穎達解錯了。君有饋焉,不能解為有饋於君。臣子送給君上禮物叫做‘獻’,這是應有之事,怎還會問有沒有俸祿?”


    士子、官吏們茫然,又下意識點頭認可。


    特別是治《禮記》之人,按照主流的注解,這段話非常矛盾,根本就讀不通。但他們平時讀書,不敢對此多問,因為刨根問底之後,得出的結論極為可怕。


    朱銘卻把可怕的結論說出來:“此句該是這樣解……”


    “已經做官,卻沒有俸祿的人,國君送他東西不該說‘賜’,而是該說‘獻’。獻者,本為祭祀所用肥犬。《論語》鄭注曰:獻猶賢也。獻得訓賢者。”


    “這句話的本意,是國君與臣屬應互相尊敬。臣屬未得國君的俸祿,國君就不該居高臨下。就連贈送禮物,都不能說賞賜,應該稱獻予,以表達國君對臣屬的敬意。”


    “這樣解之後,剩下幾句也就說得通了。沒有俸祿的臣屬,奉命出使外國,須稱國君為‘寡君’,跟有俸祿的臣屬相區別。國君駕崩,沒有俸祿的臣屬,不必為國君服喪。”


    此番言論拋出,眾人皆有驚駭之色。


    驚駭之餘,又若有所思。


    因為這樣解釋《禮記》,邏輯上才說得通,主流解釋反而在閃爍其詞。


    這還牽扯到花石綱臣子和百姓,有沒有義務“進獻”。


    按照主流解釋,臣民就該進獻國君,進獻花石綱便有了理論支持。


    而朱銘這樣解釋,臣民是否進獻國君,《禮記》並未規定相關義務。可以獻,也可以不獻,強行索要花石綱就是違背道理的。


    眾士子麵麵相覷,他們傾向於朱銘的說法,但科舉考試肯定不敢這樣寫。


    朱銘問張根:“張團練以為然否?”


    “然也。”張根非常厭惡花石綱,他當然得支持這種說法。


    李道衝派來的心腹,暗暗記下朱銘這番言論。


    朱銘打著王安石的招牌,又說了一番道理,終於來到正題:“吾雖不才閱讀儒家經典時,也略有一些心得。我認為學子開蒙之後,應該先讀《小戴禮記·大學》,《大學》完全可以單獨成篇。”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大學者,大人之學。明德者,人具眾理而應萬事。親民者,可讀新民。明白了道理,就能吐故納新,德行和才學隨之精進。不斷精進,就能止於至善。這是《大學》的綱領,也是做人做事的綱領。”


    “……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之法,我亦有所領悟,今後講《道用策》時會詳談。”


    “我輩讀書人,當以大學之道為根本。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李道衝派來的心腹,再次記下朱銘言論。


    之前還算有王安石背書,此番說法卻屬於洛學,二程首先把《大學》單獨成篇的。這已經犯了徽宗朝的學禁!


    洛學並未傳播到金州,特別是宋徽宗學禁之後,就連進京趕考的金州士子,都對二程的學問沒有什麽了解。


    此時聽朱銘說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士子們都感到熱血沸騰,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人生方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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