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根帶著妻子黃氏,第一次到朱國祥府邸做客。


    朱國祥熱情接待,讓沈有容、文小妹陪黃氏聊天,還把兒媳張錦屏也叫來見父母。


    相比結親之時,兩家人明顯生疏許多。


    幾杯酒下肚,張根隨口提醒:“祿吏範圍,已擴大到縣衙手分,閣下有恁多錢糧,用來支付吏員俸祿嗎?”


    “總得試試,而且俸祿也不高,很多吏員隻能領到些月糧。”


    朱國祥詳細闡述道:“大宋朝廷,很多衙門是重疊的。有了崇文院、秘閣、龍圖閣,又置昭文館、集賢院,這五個衙門,其實隻留一兩個就可以。尚書省有六部諸司,又加九寺,再加三司,這些衙門能砍掉一半,朝廷不就把三司給砍了嗎?有禮部,有太常寺典禮樂,又置議禮局、禮儀院、太常禮院。有刑部,有大理寺典刑法,再置審刑院。這些衙門不僅職權重疊,冗官無數,且每個衙門都多置吏員,正名吏員之下還有候缺吏員。冗官、冗吏就是這麽來的,把多餘衙門裁撤掉,用來給底層吏員發俸不好嗎?”


    朱國祥喝了一杯,繼續說道:“朝廷中樞如此,各路州府也是如此,大量衙門職權重疊,冗官冗吏無數。砍掉一半都多餘,精簡機構,裁剪冗員,還能提高辦公效率。


    趙光義在位時,朝會官員才兩百人。


    到宋真宗繼位,已增加到四百人。


    至宋仁宗登基,直接變成一千多!


    此後還在繼續擴大編製,中央如此,地方也是如此。


    而每增加一個官員,就要增加幾個吏員,甚至是十多個吏員。


    如果是因為經濟人口增漲,需要不斷增加官吏還說得過去。但很多衙門純屬多餘,很多職位完全虛設,直接砍掉一半都綽綽有餘。


    特別是額外官、閑散官,純粹就是吃幹飯的!


    裁撤一個閑官,就能順勢裁掉一堆吏員,用供養他們的俸祿,去給基層吏員開工資不好嗎?


    張根舉杯相碰:“閣下欲行青苗法?”


    “青苗法必須做,但怎樣做還得仔細謀劃。”朱國祥對此也感到頭疼。


    由於宋徽宗橫征暴斂農村的小門小戶,基本都欠著大戶高利貸,利滾利幾輩子也還不完。


    打土豪分田地肯定不行,真可以一刀切那麽簡單就舒服了。沒有強大的基層掌控力,隻會變成打砸搶燒,反而會破壞生產力和穩定的生產關係。


    更何況,地主也是朱家父子的基本盤。


    青苗法這玩意兒,並非王安石的發明,早在唐代中後期便有了。


    官府以常平倉為基礎,豐年抬價買米,避免穀賤傷農;災年低價售米,盡量平抑糧價。適量貸款給農民,讓農民可以春耕,或用來渡過艱難時期。這就是沿用自唐代的青苗法。


    但實施過程中,有太多漏洞可鑽,並且範圍僅限於州縣城附近農村。


    王安石的青苗法,就是要填上那些漏洞,且將範圍擴大到更廣闊區域。


    但操作完全變形!


    第一,王安石規定最高兩分息,地方官員給整得至少三四分,低息惠民貸款直接變成高利貸。


    第二,害怕百姓胡亂借貸,讓貧富搭配,十戶結保貸款。如果真是低息,富戶貸得更多,小民反而拿不到貸款。且富戶從官府拿低息貸款,轉手就高息貸給小民賺差價。而如果變成高息,百姓被官府強逼著借貸,富戶又把高利貸轉嫁小民。


    王安石的青苗法,推廣力度越大,小民就被害得越慘。


    且推行之時,官府用於借貸的錢糧不夠,必須向民間富戶買米做儲備,也就是“和糴”。王安石那會兒,“和糴”已經開始打白條了,富戶賣糧給官府,隻能收到一堆白條,說明年可以用白條抵稅。然而能否抵稅,什麽時候抵稅,全看官府怎麽解釋。


    到現在,官府已經不裝了,白條都懶得再打,“和糴”直接變成一種雜稅攤派。


    朱國祥需要給兒子供應糧食打仗,他哪來的錢糧儲備搞青苗法?“和糴”的名聲已經爛掉,朱家父子宣布取消這種攤派,再撿起來純粹打自己的臉。


    朱國祥說:“我打算讓地主減租減息。”


    “如何減法?”張根頗為好奇。


    朱國祥說:“從明年元旦開始施行,此前農民所借錢糧,不管借時幾分息,都按一年一分計算。利息超過所借本錢,立即停息,隻還本錢。如果已償還兩倍本利,立即停付本利,借貸關係解除。從明年起,新貸錢糧,年息不得超過兩分半。這是減息。至於減租,按田產等級和稅額,製定最高田租限額,田租不得超過該田正產物的三成。”


    張根好笑道:“地主覺得利息太低,不借貸給佃戶、小民怎辦?”


    朱國祥說:“兩分半的年息,已經足夠地主借貸獲利,有利可圖便肯定會借出錢糧。”


    張根問道:“減租減息如何施行?”


    朱國祥道:“我有刀子。”


    “舒王當年也有刀子。”張根說。


    朱國祥道:“我的刀子,可殺官,可殺吏,也可殺地主。”


    張根搖頭:“閣下總不能親手去殺人,刀子總會握在官吏手中。官吏趁機漁利怎辦?官民勾結怎辦?地主瞞報田產怎辦?”


    朱國祥道:“所以要先搞方田均稅。就在今年秋冬兩季清田,向各州縣派出巡視人員,小民可告地主,地主可告官吏。官吏如果趁機漁利,輕則罷職,重則殺頭。地主若是故意隱瞞田產,或者虛報田等,按瞞報多少決定處罰力度。輕者十倍罰款,重則家產充公。”


    “難免有疏漏或冤案。”張根說道。


    朱國祥道:“些許錯漏,可以忍受,不出大亂子即可。官吏如果不傻,他們會認真執行的,因為能夠憑此迅速獲得政績。真正該擔憂的,並非丈田時官吏勾結,而是官吏為了政績多多丈田,把荒山野嶺也算在地主頭上。”


    “確實,”張根說道,“清查田畝本為好事,但蔡京的幾次方田令,都被官吏胡亂丈田給搞壞了。”


    朱國祥說:“我已讓工匠做了一千把丈田尺、一千把丈田杆,清查田畝以此杆尺為準,防止官吏大尺做小尺、小尺做大尺。”


    張根留在朱國祥府邸,兩人聊了大半宿,話題不止方田均稅、減租減息,以及通過丈田而重定戶籍、清查隱戶。還有未來的攤丁入畝(這玩意兒得丈田結束再宣布),如何逐年調整稅收,甚至是徹底取消罰款抵罪政策。


    朱國祥還給張根勾畫藍圖,幽雲十六州要恢複,西域也得打通,雲南、交趾得拿回來,重現漢唐盛世之遼闊疆域。


    一夕暢談,張根大把年紀了,居然被說得熱血沸騰。


    第二日半上午,張根在客房醒來,望著床榻的蚊帳發呆。


    “怎地了?”黃氏問道。


    張根感慨:“朱家父子謀劃已久,造反絕非心血來潮。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製度,涉及朝廷的各種弊病,若是生在熙寧年間,必為變法之骨幹。而今大宋積弊難除,想要變法已不可能,隻能靠造反來推行新法。我已不恨惱他們造反,反而有些欽佩其決斷。可惜我張家世食宋祿,如何能夠從賊作亂?”


    黃氏左右看看,低聲問:“這朱家父子,造反能成不?”


    張根思索道:“這得看能否擋住朝廷大軍,若讓他們把四川占了,又擋住朝廷大軍征討,隻需平穩治民三五年,就有殺出四川的實力。他們雄心萬丈,決不甘於偏安巴蜀,要麽帶兵殺進汴梁,要麽被官兵所剿滅。不會有第二個西夏,隻有被誅滅的反賊或是新朝皇帝。”


    黃氏喜道:“咱家女兒,豈非能做皇後?”


    “你都在想些什麽?”張根斥責道,“張家與黃家,世代皆宋臣,不可再有如此言語!”


    黃氏問道:“你常說大宋積重難返,是也不是?”


    張根點頭。


    黃氏又問:“你常說便換一個皇帝變法也是不可能。是也不是?”


    張根無奈,再次點頭。


    黃氏說道:“這朝廷都沒救了,咱女兒還能做新朝皇後,於公於私伱還在猶豫什麽?你在淮南主政時,整天唉聲歎氣,又是埋怨皇帝,又是埋怨奸臣,還天天怒罵地方貪官,可憐百姓被橫征暴斂。你再看看漢中,被親家占據之後,百姓可比淮南之民過得好?”


    張根心煩意亂,起身去外麵溜達,扔下一句:“我再想想。”


    張根獨自穿梭在大街上,他身邊早已無人跟著,萬千思緒湧上心頭,站在十字街頭不知何去何從。


    “捷報,捷報!”


    一個官差舉著露布奔行於街道:“大將軍(朱銘)已克利州全境,官兵大敗……”


    又過一陣,複有官差露布報捷:“李統製(李寶)已克巴州全境,官兵望風而逃……”


    兩份捷報,引起全城轟動。


    商賈、士子、小民,紛紛走上街道,跑去圍觀露布打聽消息。


    如果沒有一次次勝利,如果不能一直擴大地盤,朱國祥的仁政都屬於無根之萍,百姓心中始終有著各種擔憂。


    隻有不斷的戰爭勝利,才能有效提振民心!


    攜大勝之威,朱國祥宣布方田均稅令,同時讓轄內士子報名做巡視員。


    巡視員沒有工資,隻有夥食差旅補貼,代替朱國祥巡查各地方田均稅情況。這不算從賊,隻是為民監督,如果查出什麽問題,今後從賊時也算政績。


    那些猶豫不定的士子,完全放下疑慮,紛紛前來報名。


    不是從賊啊,沒有心理負擔,也不怕朝廷追查。


    萬一反賊做大,割據四川不滅,他們就能正式從賊,這次巡查還計入政績。


    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傻子才不幹!


    就連太學勸退生們,也一個個心癢難耐,不斷自我洗腦:這不是從賊這是為民清田!


    陳東首先按捺不住,帶著幾個朋友去報名,被分配到褒城縣做“方田巡視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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