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禮部尚書胡安國,坐在旁邊觀看皇帝批閱奏疏。


    良久,朱銘擱筆問道:“士林當中,是不是已經鬧開了?”


    胡安國回答:“《荀子》升經,非議頗多。前兩日牡丹花會,還有士子聚而論道。”


    “論些什麽?”朱銘問道。


    胡安國說:“性善與禮偽。”


    朱銘笑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胡安國回答得非常委婉:“臣尊孟子。”


    朱銘說道:“慢慢來吧。今年的秋闈,開始考《荀子》。‘荀子科’的秀才、舉人名額,暫時可定得少一些。”


    “官家英明。”胡安國違心奉承。


    朱銘還沒正式登基的時候,就已經透露出《荀子》升經的意向。


    胡安國一直持反對意見。


    或者說,整個朝堂就沒幾人支持。


    北宋時期《孟子》升經,都經曆了一番拉扯,甚至差點激化黨爭。隻因舊黨支持《孟子》升經的也不少,這才沒有把事情徹底搞大。


    《孟子》都這樣招惹非議,可想而知《荀子》更難服眾。


    但朱銘就是要堅持己見,大臣們自然無法反對。


    皇帝的正常操作,應該是讓某位大臣,提出建議並引發口水戰。然後,皇帝站出來偏幫一方,最終達成《荀子》升經的目標。


    朱銘沒這樣做,直接親自提出來!


    閣臣們勸了幾年,首相都換了兩個,但朱銘每年都重提此事。


    大臣們累了,愛咋咋地吧,隻能曲線救國了。


    身為禮部尚書的胡安國,被眾臣推出來扛事兒,負責重新注解《荀子》經義——既然無法阻止,那就盡量引導去正確方向。


    朱銘突然說:“朕打算恢複並改革製科。”


    胡安國聽得頭皮發麻,他隱隱猜到皇帝想幹啥。


    肯定跟那些雜學有關!


    “砰砰!”


    桌案上放著一疊稿件,朱銘用指尖敲擊兩下:“這裏是製科改革方略,你拿去查漏補缺一下,然後再跟內閣商議。去吧。”


    “遵旨。”


    太監把那些稿件捧來,胡安國躬身接過,然後帶著稿件告退。


    等不及回到禮部衙門,胡安國就把製科改革方案打開。


    一看之下,心道果然!


    三年一屆的科舉,叫做“常科”。


    不定期的科舉,叫做“恩科”。


    常科與恩科,考試內容相同,屬於正規科舉範疇。


    此外,還有製科。


    製科專門招收特殊人才,《老子》、《荀子》、《揚子》這些,是製科考試經常出現的內容。數學、律法、醫學……這些也能列入製科。


    皇帝哪天抽風,製科突然考《韓非子》、《墨子》都有可能!


    大明開國以來,科舉出題比較混亂,由於朱銘添加各種雜學,等於把常科都玩成了製科。


    現在卻是要正規化了,改革方案如下:


    第一,把《數學》納入常科為必考,把《荀子》納入常科為選考。即魏良臣在江西透露的那些。


    第二,太學上舍試與製科合並。即把不定時舉辦的製科,改為每年都要考的製科。製科考生以太學生為主體,民間學子亦可自主報名。


    第三,數學、天文、地理、化學、物理、律法、冶煉、機械、造船、醫學、農學、水利、老子、揚子、管子、曆朝史書……通通納入製科範疇。並且分為諸子(含史學)和實學兩大類,每一個大類都有進士、舉人名額。


    第四,太學生也可以選擇參加常科,也就是傳統正規科舉。


    第五,製科每年有十八個進士名額,享受跟普通科舉相同待遇。另有三十個舉人名額,可直授伎術官職務,並根據專業不同而定向授官。


    第六,大明已經設立醫學、冶煉、造船等十多個專科學校。這些專科學校的學生,學校根據考試成績,每年選送一批進京參加製科,並負責學生們的來往費用。


    胡安國仔細看完方案,開始擔憂每年錄取十八個製科進士,會不會影響三年一屆的常科進士名額。


    畢竟,大明的進士錄取卡得很嚴,不像北宋中後期瘋狂增加人數。


    此時的科舉連八股文都沒有,大臣對這種事的態度並不激烈。


    製科嘛,皇帝選專業人才,屬於非常正常的行為。隻不過以前偶爾舉辦,現在卻是每年都要舉辦。


    別看《荀子》因性惡、禮偽兩大觀點,遭到絕大多數讀書人的唾棄。但在兩宋時期,正規科舉的策論題,《荀子》出現的頻率還很高。


    《荀子》被兩宋科舉策論題考到的次數,算起來比《史記》、《老子》這些還多。


    另外,後世不怎麽常見的《揚子》,科舉策論題次數卻多於《荀子》。


    罵歸罵,用歸用,互不幹擾!


    宋代的儒家聖賢排名,竟然是這樣的:孔子、孟子、荀子、揚雄、韓愈。


    而且這種排名,還有著官方背書。元豐七年,荀子、揚雄、韓愈一起進文廟。


    ……


    朱銘第一次做皇帝,想法雖然很多,但也要不斷做出調整。


    科舉早被他父子倆玩壞了,現在不過是更進一步。


    他一直在思考,自然科學和專業學科,究竟該怎麽融入科舉體係。


    思來想去,最後想到了製科。


    因為這玩意兒,本就是用來錄取專業人才的。


    所以常規科舉不考的內容,都可以扔進去。


    曆史和諸子百家,列為製科的諸子大類,錄取之後用來搞文史研究。


    專科和自然科學,列為製科的實學大類,錄取之後用來促進科學發展、擔任技術官員。


    又拿起一份兵部奏報,朱銘仔細閱讀,隨手放在旁邊。


    這是去年的軍奏,已經跟安南打起來。


    在越南中北部地區打仗,必須挑選好作戰時間。


    雨季是每年農曆4月到9月,又熱又濕,極容易出現非戰鬥減員。旱季是農曆10月到次年3月,相對幹燥,也沒那麽熱。


    因此,選在冬天作戰。


    去年農曆10月下旬,占城從南方出兵攻打安南。


    同一時候,真臘從西南方出兵,金齒國從西方出兵。楊再興從北方出兵,並且叫上海軍從東邊襲擾。


    安南遭到四麵夾擊!


    朱銘剛剛翻閱的那份奏報,是楊再興冬天發來的,因為北方大雪封路被耽擱了。


    ……


    洛陽牡丹花會,每年都會舉辦。


    但並不統一。


    有官府參與的花會,有寺廟參與的花會,這兩種花會規模較大。


    還有就是商賈和士人組織的花會,規模較小,地址不定。


    此時此刻,劉延年就在參加士人花會。


    他們把家屬也帶來,選一處風景優美的所在,甚至還搭建帳篷住下過夜。


    賞花、鬥花、飲酒、賽詩、耍樂,偶爾也會贈送或交易牡丹。


    今天的花會,卻在辯論。


    “性惡之論,何其謬矣!”


    一個士子大聲說道:“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分別代表仁義禮智四德。是謂性之四端也。我尊孟子,人之天性必善,此自然而然出天地。”


    剛剛說完,就有士子反駁:“非也非也。性無善無惡,情有善有惡。情出於性而已。”


    這位明顯是王安石的徒孫,王安石最初推崇性善論。後來又變成性無善惡、情有善惡,性是先天的,情是後天的。


    不過,王安石最後還是承認性有善有惡,觀點跟揚雄比較類似。


    “你們都錯了,”很快又有士子站出,“性必為惡。嬰兒哪裏曉得謙讓?孿生兄弟之間,如果哪一個餓了,必然要搶兄弟的東西吃。嬰兒曉得什麽?哪裏懂得謙讓?這就是天性使然!”


    “胡說八道!”


    支持性善的士子怒道。


    支持性惡的士子問:“你說性善,那嬰兒必懂的辭讓。我隻聽說過孔融讓梨,卻沒聽說過嬰兒讓梨。正因為人性本惡,所以才要恪行教化,讓孩童都祛惡揚善。便是人長大了,也時時有惡念。所謂君子慎獨,就是時時刻刻自省,壓製摒除心中之惡。”


    支持性善的士子反問:“為何沒有讀過書的孩童,也曉得孝敬父母?”


    “教化隻是讀書嗎?父母的言傳身教也是教化。”


    “孟子說,人性就像水一樣。上善若水,水沒有不往下流的,人性也沒有不善的。難道你能說水不往下流嗎?”


    “孟子說人性像水,難道人性就一定像水嗎?我還說人性像火呢!”


    “你竟敢質疑孟子!”


    “孟子就一定正確嗎?我學的是陛下之學。陛下說,凡事需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人性像水該怎樣求證?你能證明嗎?我告訴你,水往下流是因為重力,是因為地球的引力!如果地球沒了引力,水往上流也非不可。”


    “胡言亂語!水怎麽可能往上流?”


    “沒有地球引力就能往上流。沒有引力,人還能飛起來呢!”


    “伱們不要吵了!人性是善惡混沌的,學好就善,學壞就惡。”


    “放屁,人性本善。”


    “不對,人性本惡!”


    “……”


    朝廷要把《荀子》升經的消息傳出,洛陽城內外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辯論。


    孟子在此時的威望,畢竟不如明清兩朝,還沒有變成絕對的聖人。


    而真正的聖人孔子,並沒有評價人性善惡,隻說了一句“性相近”。


    劉延年坐在旁邊默默聆聽,他覺得不該討論善惡,這玩意兒根本辨不清。


    想要攻擊荀子,應該從“禮偽論”下手!


    (今天生日,白天耍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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