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仁壽。


    早在去年冬天,李純就一路舟車北上。他在漢中的客棧過冬,雪化之後繼續趕路,風雨兼程直奔洛陽而去。


    李純還記得出門之前,父親的鄭重囑咐:“我在朝中有舊友透露,大明是真要把《荀子》升經了。《荀子》都能升經,恩師的著作亦可通行。切記,切記,莫提周公。我已將幾篇涉及周公的文章全部刪除。”


    《荀子》升經,帶來的不僅僅是爭議。


    那些在前宋被禁絕的學派,從朝廷這個舉動看出風向變化。


    他們……也想趁機冒頭!


    蘇軾剛剛考上進士那會兒,龍昌期已是公認的四川第一大儒。


    這人屬於野路子出身,因為家貧隻能做和尚。從小在寺廟裏長大,靠著佛經學會讀書寫字。又借著給士紳家屬講佛經的機會,跑去借閱士紳家裏的藏書。


    苦心鑽研三十年,佛道儒三教俱通。不但名震蜀中,甚至被人高薪請去福建講《易經》。


    可惜,當時的科舉審查比較嚴格,做過和尚的人不能報名參加。


    他的學生遍布四川,就連文彥博年輕時候,隨父入蜀也拜在龍昌期門下。


    當時四川社會動蕩不安,韓琦被派來治理蜀中。他到成都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龍昌期請去當官學教授,試圖以此來安撫四川士子之心。


    直到龍昌期八十多歲了,被韓琦、文彥博等人屢次舉薦,皇帝才讓龍昌期帶著著作進京。


    然後就碰到劉延年的叔叔劉敞。


    當時歐陽修隻是反對龍昌期非議周公,並沒有搞什麽多餘動作。


    劉敞卻死咬著不鬆口,把龍昌期趕回四川,禁絕其所有著作,把這老頭兒給活活氣死。


    禁絕著作,隻是禁絕書籍雕版,不準再印刷售賣,不得再公開傳播。


    悄悄學習的肯定還有!


    李純的父親,就是龍昌期的晚年弟子。


    李純也從小跟著父親學習,他們家有龍昌期全套著作。


    儒、佛、道、兵、名、陰陽、縱橫……諸子百家,三教學術,應有盡有,足足好幾十部。


    牡丹花開時節,李純終於來到洛陽。


    劉延年在洛陽辯了幾場,以“禮偽論”為切入點,引經據典辨得許多士子啞口無言。


    聽說是大儒劉敞的侄子,諸多儒生肅然起敬,劉延年的名頭更加響亮!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敢敲擊登聞鼓。


    靠著叔父當年遺留的人脈,劉延年拜訪了許多官員。他仔細道明來意,絕大部分官員,都拒絕為他上奏皇帝。


    但也有幾人,向皇帝推薦劉延年,說有江西大儒請求覲見。


    這些舉薦奏疏,如泥牛入海,沒有掀起半點波瀾。


    牡丹花都開始凋謝了,劉延年終於耐不住,帶著奴仆走到登聞鼓前。


    要不要敲呢?


    敲響登聞鼓,觸怒了皇帝怎辦?


    就在劉延年猶豫之時,一輛驢車緩緩駛來。


    有個年輕士子從驢車跳下,讓兩個仆從幫忙搬箱子,繼而掏出車錢付給驢車司機。


    年輕士子整理衣冠,大踏步向前。


    在劉延年驚愕的眼神中,李純取下鼓槌,雙手揮舞猛地砸出。


    “咚咚咚咚!!!”


    登聞鼓響了。


    附近百姓紛紛停下腳步,不約而同跑來看熱鬧。


    東城內的官吏,聽到鼓聲也都停止辦公。


    負責登聞鼓的督察院禦史,更是匆匆忙忙走出東華門:“誰在擊鼓?是有冤情難申,還是別的事情?”


    李純上前作揖見禮:“君平先生再傳弟子李純,今攜圖書請求覲見皇帝陛下!”


    龍昌期的學說被禁數十年,四川以外的士人很難接觸到。


    這位禦史就沒聽過,好奇問道:“君平先生是哪位大賢?”


    李純回答:“龍諱昌期公,字起之,號竹軒,世稱君平先生、武陵先生。先生是當年公認的四川第一大儒,一生著述數十部。惜遭小人暗算,圖書被昏君禁絕。今有聖天子在世,在下是來進獻圖書的。”


    禦史也沒多想,笑著說:“原來如此,我必……”


    “胡說八道!”


    劉延年一聲怒喝:“你今日須說清楚,到底誰才是小人?”


    李純說道:“前朝腐儒劉敞!”


    “豈有此理!”劉延年舉起拳頭就要打。


    那可是他的叔父,那可是江西僅次於王安石的大儒,竟然被眼前這個青年說成是小人!


    禦史喊道:“攔住他們。”


    身後官差立即上前,把即將互毆的兩人拖開。


    李純問道:“你又是誰?”


    “江西劉延年!”劉延年握著竹杖說。


    李純冷笑:“劉敞的子孫?”


    劉延年怒道:“我叔父的大名,豈是你這豎子能直呼的?”


    “直呼其名又如何?”李純不屑道,“學說有爭議,辯論就是。就算君平先生的學問,確實有哪裏不妥,也可以由皇帝下令改正。仗著其手中權勢,直接削官禁書,不是小人是什麽?”


    劉延年懶得跟這小輩爭辯,他對禦史說:“龍昌期之學,非議聖賢周公,不可流傳於世。”


    李純說道:“議論周公之文章,已盡皆刪除。”


    當年發生這事的時候,王安石還沒開始變法,他的新學還沒成形,因此劉敞是江西第一大儒。


    江西第一大儒,幹掉四川第一大儒,而且將其學問徹底禁絕,這是能夠大書特書的“功績”。


    至少,劉氏子弟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劉延年說道:“隻是刪掉非議周公的文章就行了?龍昌期還說六經無皇道!”


    這位禦史比較年輕,此刻都已經聽傻了。


    龍昌期的路子好野啊!


    周公是華夏文明的人文始祖,非議周公就是非議華夏文明,等於直接掘了儒家的根子。


    而“六經無皇道”,也屬於大逆不道之言。


    宋初之時,大儒把皇、帝、王、霸作為劃分先秦曆史的標誌。


    皇道代表道,帝道代表德,王道代表功,霸道代表力。邵雍說這四道是《易經》的本體,是儒家諸經的根本。


    而龍昌期說“六經無皇道”,即儒家沒有“以道治國”的內容,隻有以德治國、以功治國、以力治國。


    就差沒有直接說儒家無道了!


    他的學術思想被禁絕,還真不怎麽冤枉。


    這種大事,一個小小的禦史,根本不敢擅自做主。禦史說道:“兩位如今住在何處,且留下各自地址。”


    兩人把客棧地址報上,禦史帶著那箱著作進入東華門。


    一直把圖書送到垂拱殿,朱銘仔細詢問情況,無比好奇的打開箱子。


    裏麵的著作有:


    《論語注》、《尚書注》、《詩注》、《禮注》、《禮論》、《政注》、《泣歧書》、《道德經注》、《陰符經注》、《八卦圖精義》、《河圖》、《帝王心鑒》、《炤心寶鑒》、《三教圓通論》、《春秋正論》、《春秋複道論》、《天保正名論》、《周易祥符注》、《入神絕筆書》……


    朱銘拿起《帝王心鑒》翻開,居然看得津津有味,有點混同儒法、雜以百家的味道。


    再翻看《論語注》,非常有水平。


    再看《尚書注》,我操,觀點這麽激進的嗎?朱銘甚至懷疑是穿越者寫的。


    朱銘沒有全部看完,而是隨手翻頁,翻到哪裏就看哪裏。


    基本可以確定,龍昌期是個不拘世俗傳統的真正大儒。他的學術思想非常“現代”,跟朱銘的思維高度契合。


    其注解的經書,在離經叛道的同時,又往往注解得非常合理。


    再看龍昌期的《陰符經注》、《八卦圖精義》、《河圖》等書,朱銘發現這人還是一個數學家啊。


    可惜,已經死了幾十年。


    可惜,在另一個時空,龍昌期的著作全部遺失了。


    這位老先生,當年發表那麽多離譜言論,依舊能征服許多大儒,可想而知他的學術水平之高。


    朱銘提筆寫下手詔:“解禁龍昌期所有圖書。召見李純、劉延年二人。”


    解禁並非鼓勵傳播,畢竟有些思想太過激進,不符合古代朝廷的政治正確。


    這些學問能否形成學派,需要龍昌期的徒孫們自己努力。


    皇帝行人騎馬出東華門,分別給客棧裏的李純和劉延年傳詔,二人喜滋滋整理衣冠邁步出門。


    至於那些圖書,卻是運到了禮部。


    由禮部出麵,組織人手謄抄副本,全部收藏在皇家圖書館。


    胡安國接到任務一臉懵逼,好奇拿起《春秋正論》。他自己是研究《春秋》的專家,自然要先讀這一本。


    讀著讀著,胡安國放下書本驚歎:“此人頗多奇談怪論,卻又句句旁征博引,那些怪論都是有根底的……這般奇人異士,可惜無緣一見。”


    胡安國沒有繼續往下看,而是又翻回第一頁。


    他一邊看書,一邊體會,還跟自己對《春秋》的理解做對照。


    啟發極大,胡安國甚至想重寫自己那部《春秋傳》。


    禮部右侍郎謝良佐,卻是翻開《周易祥符注》,讀了兩頁就舍不得放下。


    這本是龍昌期的晚年大成之作。


    怎麽說呢?


    四川的易學研究水平震驚二程,而龍昌期又是四川易學的泰山北鬥。


    龍昌期當年的易學,可以說冠絕天下。


    禮部官員們,全都不做事兒了,各自拿起一本龍昌期遺作讀起來。


    (明天恢複兩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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