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日長雄鳥雀,春遠獨柴荊。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郊外,一座酒館客滿座卻滿堂俱靜,聽中央一先生說書。


    這說書先生約是廿五年華,少年感未退,但一開口卻彰顯淵博的學識,抑揚頓挫間將故事說得精彩紛呈。


    此時故事已到尾聲,這先生驚堂木一拍——故事結束。


    滿堂眾人寂靜片刻,突然沸騰起來,意猶未盡,紛紛要求先生繼續說下去。


    先生道:“你們不是最喜歡看大團圓結局麽?這結局已是完美,還要我說什麽呢?”


    眾人七嘴八舌爭相發言,而此時一人站起,高聲道:“敢問先生名諱?”


    說書人答:“敝姓陸。至於名字,不說也罷。”


    “陸先生故事說得好,但這結局我瞅著像是編的。”


    “何出此言?”


    “我聽說蜀山的聚魂鼎早就碎掉了,你故事裏的女主散盡魂魄拯救眾生,竟然還能複活?靠的是什麽?”


    陸先生麵露尬色,沉默片刻,說:“這結局的確是我編的。唉,因為我慣來不忍見這種天人兩隔的悲劇。我觀兄台與我年紀相仿,請問兄台名諱?”


    那人道:“在下姓賈,名不換。”


    “這姓氏在這帶不算常見,莫非令尊是......?”


    “家父賈思捷。”


    陸先生頓時激動:“我常聽家父說起賈老先生,原來正是令尊!”


    滿堂頓時轟動,像聽見什麽大人物的名字。


    而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麵容隱在風帽中的男子,將一枚金錠拋在桌上,起身離開,待掌櫃反應過來大呼“客官您給多了”,這人早已不見影子。


    青袍似春草,草長條風舒。


    男子走出很遠,終究,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日光下,那座牌匾熠熠生輝,其上四字:白龍山莊。


    **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這裏是大周國第二繁華的都市——金陵城。


    春分時節,金陵城總會迎來最多的遊客湖,因為這有舉國聞名的比酒會。


    獎品年年迥異,吸引者眾。隨時間流逝,比酒會名聲越來越大,成了金陵城第一大盛事。


    今年,是第二十屆了。


    主持酒會的,是靈劍山莊的莊主謝允。據說他舉辦這酒會,是為了紀念多年前遇見的一位女子。


    此時的酒樓前人群爆發陣陣喝彩聲,因一名麵容隱在風帽中的男子,連續喝倒了兩百餘人,奪魁在即。


    謝允身邊一弟子第一次參加比酒大會,看著眼前盛況,由衷感慨:“聽說新皇容氏鳳珩繼位後,納賢招良,行了不少仁政,我們才能有這和平美好的日子啊!”


    謝允笑笑:“這你卻不知了,皇帝背後少不了高人指點。那蜀山掌門人幽雪,其實是當今天子的師姐。他們強強聯合,自然天下太平。”


    “原來如此。但我聽說當年魏琰玉魏掌門失蹤後,還有一位叫傅天霽的,為何不是他繼任掌門呢?”


    謝允沒有答話,望向場中。


    此時那披風男子已贏了酒局,卻什麽獎品都不取,在一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冷然離開。


    謝允忽站起身,對著那背影,深深掬了一躬。


    **


    金陵城出了北門,草木稀疏,涼風偶起。


    一間不起眼的小酒館立在荒山野地,發黃的酒旗無力地飄著,蕭索蒼涼。


    那名剛贏了酒局的披風男子,一來就丟下兩枚金錠,掌櫃歡天喜地奉上了全店最好的酒。


    上酒後,掌櫃想再上去攀談兩句,好結識結識一番這貴客,卻見他在窗旁一落座,渾身冷傲之氣,掌櫃見多識廣,識趣地不敢上去了。


    正搜腸刮肚尋思這人到底什麽來頭,那貴客突然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麽,“......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掌櫃撓撓腦袋,想說今天天氣挺好,未來三天都不會下雨的,卻聽那貴客冷冷地說:“出來吧,躲躲藏藏的沒有意思。”


    掌櫃愕了愕,這人莫非背後長眼?竟看到他在背後偷看?


    一念未畢,窗戶底下突然冒出一顆頭顱,翻著白眼,掌櫃腿一軟,差點嚇出魂來,大白天見鬼了?


    那花白頭顱突然一跳,從窗戶跳入,往那貴客對麵一座,埋怨:“小子,你這二十年好躲啊!”


    掌櫃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白胡子老頭,這才驚魂稍定。


    “金陵城那酒局,是你讓謝允做的吧?便是為了引我出來,也不必這樣大費周章。”那貴客淡淡道。


    “不然你讓老夫怎麽辦?老夫怕你想不開啊!你這麽多年到底去哪兒了?”老頭手一攤,回道。


    “沒有目的地。我隻想將她當年走過的地方,都走一遍。”


    “唉,她都走了這樣多年了,你何必......算了,不提這個。老夫有東西要給你。”老頭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小鼎,放在桌上,“這聚魂鼎,裂縫已經修補上了。”


    “聚魂鼎”三字飄來,掌櫃立馬豎起耳朵——他這酒館雖然破爛,但因位置不錯,又兼隱秘,江湖人都喜歡往這鑽,所以蜀山聚魂鼎這大名鼎鼎的寶物他自然聽過。隻是,不是聽說這小鼎早就碎了麽?


    白發老頭道:“聚魂鼎的裂縫很難修補,隻有化龍真焰的煉化能力能夠做到,但卻需要自己以自己魂魄之力來修補。他這二十年苦修,用化龍真焰煉化自己的魂魄,終於將這鼎的裂痕修補好了。”


    那貴客聞言,動作微微停滯。


    “他死後,有蜀山弟子找到老夫,將他的遺信與鼎一同交我。他信中讓我轉告你:霜兒的死,他有無法彌補的錯誤。他這一生什麽都不虧欠,唯獨虧了你的信任,欠了她的人情。他決定用自己的性命,修補這聚魂鼎。”


    掌櫃偷聽罷,嗤出一口涼氣——這兩人,原來竟是這樣的大人物?這個他,應該就是指前任蜀山掌門魏琰玉了吧?


    隻聽那貴客道:“我原諒他了,可是,也太晚了。”


    老頭歎了口氣:“是啊,都這麽多年了,她的魂早就散了個幹淨了。聚魂鼎還有什麽用?”


    老頭話還沒說完,那貴客忽然起身,將鼎一收,身子往窗外一閃——頓時沒了影。


    老頭大急,馬上緊追而去,但掌櫃懷疑他根本追不上。


    因那貴客,便是傅天霽。


    天涯霜雪霽寒霄,三峽行動影飄搖的傅天霽。


    **


    雪紛紛,掩重門。


    這裏是極北瀅界,常年落雪,從不分四季,觸目皆白。


    一個人在風雪中行走著,前方雪似沙,蒼茫無垠,浩渺殤殤。


    日日夜夜,夜夜又日日,走了不知多少個日夜,這人終於走不動,跪倒在雪坡上。


    又是一個日升月落,瀅界依然大雪呼嘯,不見人煙。


    這人將腰間的劍抽出,往雪地深深一插,撫摸這把劍,指尖顫抖,神色哀慟。


    “你說過,霜吟劍在,你就會回來......可是二十年,二十年了!為什麽你從來不入我的夢?為什麽你一麵都不讓我見?你可知道,我想你想得快瘋了!”


    他雙手捂臉,倒在雪地裏久久不動,風雪很快將他身子掩埋了大半。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再見到你?”他微微低語,靠近那把黯淡的劍。


    “這裏是霜吟劍的故鄉...霜兒,我來這裏...等你來....”他話音越來越弱,終於被大雪覆蓋。


    他已決心將自己凍死在這極北之地,她是霜吟劍所生,上一世是她的劍靈,這一世,就讓他永遠成為她的護盾。


    他們就在這裏,生生世世再不分離。


    **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極白極亮的光,將他闔上的眼皮撐開些許。


    “傅上仙?怎麽會是你?”


    聲音有點熟悉,傅天霽想不起在哪聽過,但他也不願再想。


    一道醇厚的靈力忽然灌入他體內,仿佛暖意拂過雪枝,將瀕死的他喚醒了來。


    他有些憤怒,是誰,竟要打擾他去找他的霜兒?


    隻見一隻雪白皮毛閃亮的銀狐,尾巴連連搖著,對他的醒來興奮不已。


    “傅上仙,是我。銀霄。”


    那銀狐身子一抖,現出人身——正是許多年前,在蒙滈山被救下的銀狐,銀霄。


    銀霄將虛弱的傅天霽帶到了一個地方。


    一片極大極美的梅林,數萼初含雪,香中別有韻。


    銀霄扶著他走在梅林中,邊走邊說:“當日蒙滈山上,我贈予風姑娘的禮物,其實是我狐族秘術——以她一縷魂魄為引,連至我故鄉這梅園的梅樹上。”


    傅天霽腳步一滯,心跳驟然加速。


    “這些梅花,每一朵都含有仙力。傅上仙你來看,這一朵,便是連接風姑娘那縷魂魄的梅花。”銀霄指著樹梢一花骨朵,那花骨朵粉嫩,有些不勝寒的嬌柔。


    傅天霽呼吸幾乎停止。


    他走上前去,癡癡望那剛出樹梢的花骨朵,欣喜得想抬手去摸,卻又怕弄斷了它似的,不敢舉手。


    銀霄道:“這花還沒開。一旦完全開了,牽引風姑娘的那絲魂魄就能聚到這花骨朵上,到時候傅上仙再放入聚魂鼎中,便能以此為引,將風姑娘零散的魂魄聚來。”


    傅天霽此時已經激動得無法自抑。


    當年風凝霜一份無心的善舉,竟種成最大的善果。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來希望的種子,早就在冥冥之中埋藏好,隻等有心人堅持到那一刻。


    銀霄看喜極而泣的傅天霽,略帶歉意道:“隻是這花開得會有些慢,至少得五百年。”


    傅天霽複又展顏一笑——這有何難?


    他將霜吟劍往地上一放,盤腿坐在樹下,靜候花開,一笑嫣然,萬花羞落。


    從此,天地複有情,滄海未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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