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大地的最南端,有一小國,無甚大川雄嶽,一馬平川,故名平嶽。


    平嶽國偏居南疆一隅,民風淳樸,百姓閑適慣了,小富即安,無甚大誌,故此國也未出過什麽叱吒風雲的人物。


    但近些年,平嶽國竟連出兩位名人,頓成百姓飯後談資。


    一位乃是女子,年方十四,為禮部尚書千金。據說出生時是冬天,從未落雪的平嶽國居然霜雪遍地,尚書頓感天意所指,為其取名曰“凝霜”。


    凝霜小姐的長相若說是仙子下凡,都不免落了俗套;隻可說,男子若一瞥,便茶飯不思;若她瞧上那男子一眼,那人便癲狂了去。


    此說法毫不誇張。因此女方十三歲那年,乘馬車入宮探親,經鬧市時撩起車簾看看風景,誰想有人一瞥立時瘋癲,沒多時,整條街亂成一團,不知多少人爭相推搡上前,若不是小姐有數十家仆隨從,後果堪虞。


    經此一事,尚書大人不敢再輕易讓這千金出門。他膝下無子,對此獨女甚是寵愛,合計前後,便聘一先生入府中教導,琴棋書畫,樣樣不落。


    凝霜小姐在先生教導之下,學業有成,格局不凡,絲毫不輸朝中男子。


    提及朝中男子,便帶出平嶽國另一位出眾人物——傅大將軍。


    此將軍聲名顯赫處有二。


    其一,年紀輕輕,便立軍功。


    十餘年前,平嶽國與大周國因一道接壤的疆界劃分爭議不休。大周為大國,若與其爭戰則平嶽毫無勝算,君臣一籌莫展。此人請纓往大周一趟,也不知用了個什麽法子,不僅讓大周國讓步,清晰劃分疆界,更將其中一郡縣大度贈予平嶽國。


    這種事當然轟動全國,平嶽皇帝馬上封其為護國大將軍。


    其二,身形挺拔,長相俊美。


    據說有女子見他一眼,便犯起相思,日日躲在將軍府前,為想再見其一麵;情信情物更如雪花般堆積在將軍府,時不時還見一封信從東牆飛入。管家不勝其煩,索性將牆加高十寸,隔絕那一片蕩漾的春心。


    如此,凝霜小姐與傅大將軍,理當是佳偶天成。


    果真,凝霜小姐及笄那年,皇帝便下聖旨,將凝霜小姐賜婚予傅大將軍。


    這本是一樁美事,但這位尚書小姐卻憋屈極了。


    且說這一日,尚書府後花園裏菡萏成列,流水淙淙。


    凝霜小姐狠狠地往湖裏砸石頭,濺起大朵水花,驚來了侍女明懿。


    明懿自小伴凝霜成長,性子聰慧,猜了個七七八八,勸道:“小姐莫再使性子了。按我說呢,傅大將軍也是人中龍鳳,更未娶妻,小姐嫁過去,最是適合不過.......”


    “適合適合!你知道什麽叫做適合?”凝霜幾乎氣岔過去,“見都沒有見過,也未相處過,就適合了?爹爹也不知怎麽想的,都什麽年代了,還政治聯姻呢!”


    明懿唬得立馬捂著她嘴,“小姐,你這麽說可就傷透老爺的心了。老爺最是疼你,怎可能是因為這個理由?”


    凝霜撥開她的手,惱道:“休要提我爹。我爹難道不知道,我早心有所屬?”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氣炸了的腦海裏,浮現一張清秀的臉。


    那她的先生。


    先生姓紀,雖年長她約十歲,卻溫文儒雅,清秀絕倫,常常在課前給她帶一件小禮物,回回不一樣,有時候是蜜棗,有時候是一隻小蟈蟈。這讓她感到功課不至於無聊,意趣相融的教學中,一下午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


    慢慢的,枯燥的文字變得有活力;文縐縐的論學,也變得趣味無窮。她常聽先生說起曆史及種種軼事,真是引人入勝。每當先生說到妙處,她也不自覺地托起腮,欣賞起先生的態姿來。


    先生一頭墨黑的長發,慣常半披,清秀的臉龐上,一雙眼眸最是柔情,總讓她在午夜夢回時,想盡情地去解讀。


    她對先生的心儀,從未掩飾。她相信先生亦是知曉的。


    她以為他隻是在等她及笄,便會向阿爹提親。沒想到先生的提親沒等到,倒是等來了一紙聖旨:讓她嫁給傅大將軍。


    她氣懵。在聖旨到來的那天下午,直接就找上先生,開門見山地對他提出兩個字:私奔。


    先生凝視她,平靜而禮貌地說:“傅將軍乃一國之風雲人物,與小姐才是佳配。小可隻是一介書生,不敢僭越,小姐休要再提。”


    想到這裏,凝霜怒氣衝天,又撿起一塊石頭往水裏狠狠一擲,大罵:“死紀田賦,你敢拒絕我!我咒你這輩子娶不到老婆!”


    紀田賦是先生的名諱,明懿見她氣得失態,又覺得好笑,勸道:“小姐,我看紀先生也不適合你,你還是收收心嫁給傅大將軍吧。沒準你一見到他,就會喜歡上他了呢?”


    凝霜怒道:“你不提這個還好,提這個我就氣!你可知道我今天一大早,管下人要了個梯子,運到將軍府的東牆邊,我就是要去看看那傅天霽長什麽樣子的!”


    “怎麽樣怎麽樣?”明懿忙問。


    凝霜咬著嘴唇,想起清早那幕:


    她猴子般爬上將軍府牆,探頭看了半天,半個人影也不見,那時天剛蒙蒙亮,蚊蟲多,她被蚊子叮出了好幾個大包,愣是忍著不走。她就是這性子,倔起來誰也阻不了。


    等到日上三竿,後院正中那廂房門終於打開,一人走了出來,她立馬將脖子抻長了想看個清楚,誰知對方突然轉頭望向她所在,她一怵,腳下一個打滑,哧溜哧溜從梯子上滑下,屁股差點摔成八瓣。


    “睡到日曬三竿才起床,肯定是個懶蟲!”


    去人家家裏偷窺怎麽都是個錯,屁股摔著也是自己活該,她隻好隨便找個槽點使勁吐。


    **


    話說天子聖旨一下,到底是無從更改。


    皋月十五,凝霜小姐還是“被迫”嫁到了將軍府。


    婚禮極致而盛大,轟動了整個都城。那夜的將軍府,是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皓月描來雙影雁,春暖花朝彩鸞對箅。焰火開滿夜空,燈光照徹,夜明如晝。


    新娘子在婆子攙扶下送入新房,端莊乖巧地坐在床沿。


    婆子囑咐兩句,掩上房門便退出去了。新娘一把扯下蓋頭,從袖中摸出一包白色藥粉,揭開桌上準備喝交杯酒的酒壺,將藥粉全部倒進去,晃了晃,奸笑兩聲。


    這藥粉是她找人配的,神仙喝了都得睡個三天三夜,隻要誆那傻將軍喝下,她就可以趁夜溜走。反正天下那麽大,早想去看看。


    門突然響了,她趕緊收好作案工具,跑回床邊,放下蓋頭,恢複乖巧坐姿。


    來人的腳步很輕,轉過屏風後,站到她麵前。她低垂的視線裏,看見那人的身影覆蓋上她紅色緞麵的嫁鞋。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這情景,好像有點眼熟?


    新郎開口了,聲音醇厚中帶著嘲弄:“你還蓋著這玩意兒?”


    她如被雷劈中,猛的揭開蓋頭。


    墨眉斜飛入鬢,五官深邃,不就是她魂牽夢縈的那張臉?


    她呆住了。


    “紀......先生?”


    他朝她一笑,眸色深深。


    她驚疑不定語無倫次:“先生,你怎麽會在這裏?難道你就是傅大將軍?不對啊,這怎麽可能?你...你們是雙胞胎?”


    他莞爾一笑,抬手,指尖凜凜白光,往她額頭輕輕一點。


    “霜兒,讓你久等了。”


    一朵霜花,自從她的額頭浮現。歲月長河倒流,回憶盡情朝她傾瀉而來。


    **


    庭院深深,月色皎潔。


    風凝霜倚在傅天霽的肩頭,恍如隔世。“多久了?”


    我沉睡了多久?


    怎麽會回來?


    你等了我多久?......


    傅天霽從身後取出一幅畫卷,交給她,說:“打開看看。”


    畫卷抖開,其上一名女子持劍而立,樣貌正是她自己。


    旁邊一行小篆——


    “我等你,五百年花開,五百年魂聚。千年何妨,白發成霜。”


    她眼眶頓時溫熱,一抬頭,他正凝望自己,目光如穿越千年,定格這一刻。


    她微帶哭腔:“為什麽要費那麽大周章?直接讓我恢複記憶不就好了?”


    傅天霽微笑:“因為不想錯過你的成長,又不想讓你接觸其他男子,隻好與你爹說好,隱匿身份伴在你身畔。”


    “壞死了,你這個臭先生!一會將軍一會先生的,害我的屁股都摔疼了!”她小拳拳使勁錘他胸口。


    傅天霽笑:“其實我早就告訴了你,是你自己沒有留意。”


    風凝霜愕然片刻,“紀田賦......?傅天霽!”


    傅天霽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小糊塗蛋,才想到麽?”


    風凝霜正要嗆聲回去,傅天霽忽然她的雙手,深深望她道:“我一直欠你一個婚禮。你說過的,這婚禮要盛大,要所有人都知曉。所以,我才要以將軍的身份迎娶你。”


    風凝霜淚光微閃,忽伸手摸了摸他長發,嗔道:“我記得你的頭發,不是這個顏色的呀。”


    傅天霽笑了笑:“這一輩子,當然是要與你白首偕老了。”


    他的手隨意一揮,天空下起了雪。霜雪吟唱,紛紛揚揚,若柳絮飛舞輕,似霜花凝意重。


    他們執手,相互凝望,霜雪白了彼此滿頭。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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