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譽年記事(四)·遂意簪


    三清殿內,高秦突然昏倒,身體跌進了安濟的懷裏。


    陳琮愣住了,趕忙把高秦背下來,平放在地上,掐人中連聲問:“道長?道長?你怎麽了?”


    安濟也著急地圍在旁邊,海棠花還印在她手腕上,但是此刻卻無心去關注。


    事出太突然。


    陳琮懊惱拍額頭。


    上山前,為了表示對螭龍道士徒弟的尊敬,陳琮三人特意步行上山,輕裝便行,沒有護衛跟隨。


    但在此時這也就意味著分身乏力。


    “安濟,我必須要下山請郎中,上下青雀山最少也要三個時辰,期間你要照看好道長!”


    陳琮匆忙地跑出三清殿,像陳浪一樣,差點被門檻絆倒,前堂打算離開的香客驚奇著看著身著錦緞的少年,疑惑他為何如此焦急,而安濟擔心地看著陳琮的背影。


    畢竟此事猝不及防,兩人甚至包括高秦自己都沒有預料到會昏倒這件事。


    前堂老君殿漸漸安靜下來。


    呀,應該問一問前堂香客裏有沒有粗通岐黃藥理的......安濟看著前堂最後幾個香客離開後才想到。


    青雀山山霧不散,三清殿外海棠花安靜地站著。


    安濟覺得不能讓高秦就這樣躺在地上,就把三清前的貢品去掉,費力地把高秦抬到案伏上。


    高秦看起來瘦瘦高高的,但是其實也挺重的,案伏稍高,安濟一下子抬不動,就踩在小馬紮上像推東西把高秦推了上去。


    安濟吐了吐舌頭,感覺對高秦有點不尊重。


    芙蓉冠還在高秦頭上,安濟摘不下去,好像嵌進腦袋一樣。


    安濟也坐在案伏上,一前一後晃蕩著纖細小腿,托著下巴看高秦。


    高秦眉眼溫和,安濟無端想,可能琮哥哥帶來的兩隻小狐狸會很願意親近這種氣質的人吧,清心溫和的人。


    三清殿裏,破舊的神像被道士放在了殿後,案伏上有個少女坐著晃蕩小腿照看眉眼溫和的道士,手腕上還印著海棠花瓣。


    三清殿外,煙火嫋嫋融進山霧,下山的香客遠了,山下又開始飄起了雨絲,天地間恍惚隻有兩抹顏色,深幽的海棠藍和霧氣混沌的白。


    好像一切都很自然,平平淡淡地開始和不急不緩地結束。


    直到申時陳琮才解決完所有事情,請來的郎中說小道長是心神消耗過大,昏倒過去了,於是開了兩幅安眠養神的藥就離開了。


    叔母張氏讓人清掃出一座客房,留給高秦。陳琮又收到父親陳州的信,說被隴北趙氏給挽留了,在那停留五日左右再回來。


    陳琮深深吐了口氣,冷水洗了把臉,問阿貴:“昨日的說書人請來了嗎?”


    阿貴回答:“一個時辰前就到了,正在廂房處等待。”


    陳琮一挑眉頭:“你去我弟弟阿浪那看看有沒有什麽事情,我要在就去廂房。”


    “先把說書人的生平和祖輩來曆給我送來。”


    廂房裏,說書人顏三心神不定地吃著點心喝茶水。


    他在午時末,未時初被騎著高馬的陳氏護衛請了過來,一直枯坐到現在,已經有一個多時辰。


    顏三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進了天驕陳氏的府邸,他的曾爺爺曾經有過這份待遇,但代代沒落,對於目前茶肆賣藝的自己來說,已經是想都不敢想的榮譽。


    公子陳琮突然推門而進,顏三趕緊起身。


    陳琮擺手示意不必如此:“先生可有新戲的戲本,琮想一邊聽先生講,一邊看戲文。”


    顏三誠惶誠恐,感激涕零。要知道戲子藝人說書生,可是三教九流中的下三流,怎麽配得上天潢貴胃口中的先生兩字。


    顏三發誓,一定要為陳琮公子講一場最好的戲!


    驚堂木響,


    陳琮坐下來,開始翻戲文。


    《遂意簪》五本二十折,從六代三劍單騎出錦官為始,北野遊,途中救下了一位匈奴少女,去往十二天驕氏族的開族天驕與匈奴帝國決戰的古戰場尋靈藥,要救自己垂危的發妻......


    在陳琮眼裏,戲文的確一等一的精彩,但是被改編的部分很多。


    天驕陳氏的典籍沒有記載是什麽促使六代三劍北野遊的——但絕不是因為戲文裏所謂的發妻,因為其發妻早在六代三劍成為天驕前就病逝了。後來是六代三劍又娶了一位女子,才生下了陳琮的曾祖父。


    六代三劍北野遊的收獲也不曾被記載,隻能確定的他在北野使用了最後一次光陰的權柄,歸蜀川錦官後就逝去了。


    陳氏中沒人知道為什麽會有這趟遠行,以及它的目的,行程與歸途。


    這麽多年天驕陳氏孜孜不倦地去北野尋找六代三劍最後光陰權柄創造出的天驕蛻物,探尋了每一處角落,包括古戰場,卻一無所得。


    離奇古怪。


    翻遍了北野,三千頃風雪,卻尋而不得。


    陳琮一整日飛奔下山,騎馬馳騁上山,再馬不停蹄下山,之後忙碌到現在。剛才站著還好,可這一坐下來,骨子和腦袋裏都透出疲憊。


    陳琮推開木窗,泡在飄來的水霧裏。


    他幹脆丟了戲文,一心一意地看著顏三說書。


    書說得也是蠻好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六代三劍,配上錦官常年的陰雨,頭重腳輕,暢意醺然。


    裏麵偶爾的一些詞句,也會令陳琮沉默地想起了六代三劍,自己的高祖父,那個喜歡穿紅衣喝烈酒的恣意年輕人。


    在神景帝那個年代裏,六代三劍如日中天,風采舉世無雙,鎮壓其餘所有天驕。


    可能那樣的人確實會說出這樣的話...


    陳琮討人喜歡的桃花眸子安靜地看著台上顏三聲嘶力竭地模仿,假裝抬頭北望,拔劍合鞘......略有點拙劣誇張,但是陳琮在其中,仿佛真的就看到了六代三劍的遠遊。


    紅袍白馬北野遊,黃昏日暮之下。


    六代三劍可能也會說,


    『誤入暮野燕難渡,我與天仙欲同遊。』


    『血染的遂意簪,易碎的琉璃蝶,重鑄的斷殘劍,皆以人間道...』


    『昔有吳鉤霜雪明,我仙颯遝如流星。』


    『......』


    這樣的句子不是一個沒出過蜀川的顏三能寫出來的。陳琮看過他的生平,知道他的曾祖父不是蜀川人,遷家到這裏,做起了說書一行,當年名氣也是極大的。


    可能顏三的曾祖父的確曾見過六代三劍吧。


    陳琮暫時不願深究,隻是想安靜地聽完這二十折戲文。


    這個故事配得上,不能辜負。


    這場戲一直講到了戌時,聽的人和說的人都心神沉進去了。講完後陳琮安排阿貴給顏三打掃出間客房,賞錢從自己賬上出。陳琮真心實意地對顏三道了謝。


    夜深到了戌時,一日的尾聲。


    陳琮錯過了晚膳,也不太想吃了,幹脆直接回了自己的庭院。


    陳琮摘了發簪,披頭散發,衣服繚亂地躺在床上,看著黑黑的房梁想事情。


    今天過得挺快的,也挺累的。


    《遂意簪》戲文裏有用的信息多半是那幾條不像顏三寫出的詞句。


    高秦這道士能處,有卦他真敢卜。


    還有也不知道阿浪能不能造出來那什麽相機......陳琮一直覺得宿慧這東西挺玄乎的,六代三劍在手劄裏留下了許多他認為匪夷所思的事情。


    除此以外,如果真能成為天驕的話......陳琮想先瞞住所有人,尤其是楊絕曦,然後再讓他們狠狠地大跌眼界......陳琮一想到楊絕曦十分驚訝的神情就特別想笑。


    陳琮在床上興奮打了個滾。


    給楊絕曦寫的信還沒到,回信也沒來...


    父親陳州和兄長陳熠被留到隴北趙氏了,四五日後才回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到楊絕曦,他想欺負她,同她吵架拌嘴,再在她麵前嘚瑟嘚瑟自己的變化......


    最糟糕的也許是中元節的沐假快結束了,又要回青雀書院讀書了...


    陳琮想來想去,思緒紛亂,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索性就起床翻出了父親送自己束發十五歲的禮物——遂意簪。


    遂意簪啊......六代三劍的遂意簪。


    窗外還在飄雨,沒有月光,陳琮點了盞油燈照明,坐在書桌前。


    挺普通的一個玉簪的,陳琮就著燭火認真打量,玉被戴久了顯得溫潤,簪柄處琢有如意彩雲,如意旁邊篆著遂意兩字。


    他原本一直認為這玉簪的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


    但是遂意簪肯定有玄機。


    陳琮回想道士高秦的解惑之語和剛剛聽過的顏三的戲文。


    『茶肆的說書人,血染的遂意簪。』


    『血染的遂意簪,易碎的琉璃蝶,重鑄的斷殘劍,皆以人間道...』


    燭火照著陳琮,他瞎琢磨。


    這遂意簪肯定要沾血,但是沾誰的血?應該不是普通人的血,因為六代三劍不是那種人。


    有可能是敵人的血,陳琮回想六代三劍的生平——闖北野,下南疆,平賊平苗,路遇不平拔劍斬之。


    作為陳氏天驕,入朝改革時他又極為克製武力,收斂心性......這個猜想是有可能的。


    但是這樣的話又會衍生出很多其他的問題。諸如,怎麽樣才算是敵人?是以仇恨來衡量還是以利益衝突相衡量?是自己的敵人還是任何一個人的都可以?亦或者是六代三劍的敵人?如果是六代三劍的敵人,他們都老死了,他們的子嗣的血可以嗎?


    陳琮皺起眉頭,頭疼地心想。


    其實也有可能是天驕陳氏子弟的血,陳琮又心想......說不一定這東西就像是一個鑰匙一樣,而陳氏子弟的血液就是激活鑰匙的開關。激活鑰匙後就能打開通往天驕的大門了。


    陳琮從未如此討厭謎語人。


    戲文裏最後一句是『皆以人間道.....』,


    這倒是挺簡單的,應該就是要戴著血染的簪子使用陳氏天驕異象——三劍·人間道。


    戴血遂意簪,舞劍人間道嘛。


    陳琮瞥了眼窗外,黑咕隆咚的,還在無聲無息地飄著小雨,勉強能看出各個事物的輪廓。


    陳琮心裏萌生了個別樣大膽的念頭——為何不今晚就用自己的血一試?


    六代三劍曾經說過一句“粗鄙之語”,不像金印紫綬的公爵,反而像一個大兵丘八:“你總是在想如此之多幹嘛?說一千道一萬,兩橫一豎就是幹。”


    陳琮在屋裏猶豫了一下,從案頭清供中翻出了君子刻刀——蟾宮折桂刀,刀柄雕刻金蟾、綬帶、桂枝,寓意極好。


    陳琮用火燎了燎蟾宮折桂,一咬牙,割傷了自己左手的中指。因為擔心血不夠,陳琮頗用力——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鮮血殷紅地淌在遂意簪上,暖心的玉色配上血色,變為了極為妖豔的緋紅漸變色,在黑暗裏發出淡淡的光,像紅月的碎片。


    陳琮齜齜牙,將簪子隨意插在頭上,提劍就走到了庭院中央的欒樹下。


    夜深極了,府邸裏的燈火都滅了,不會有人打擾自己。


    陳琮眼神炙熱,左手的疼痛被心潮澎湃給壓了下去,微不可察。提起的劍背像鏡子一樣,從前麵可以看到緋紅遂意簪,和陳琮那雙藏著遂意簪像燭火一樣的桃花眸子。


    血染的遂意簪,皆以人間道。


    陳琮全神貫注,舞劍招,同時釋放天驕異象。


    天驕陳氏異象·三劍·人間道


    一股奇特無形的氣息以陳琮為中心升起,像霧一樣,既縹緲虛無,又真實存在。介於矛盾與和諧的交界,形容不出的別扭,又令人啞口無言,無法去辯駁。


    三劍·人間道,混淆視聽的劍法,給人感官上的矛盾。


    曾經的陳氏三代三劍使用光陰的權柄,劍鋒指向自己,施加人間道,給與觸感和視聽感的矛盾。使得自己可以被觸摸,卻永遠不能被看到和聽到,隨後隻身一人北上,刺殺當時匈奴帝國的最後一位天驕單於,不得,自己重傷。


    隻知道他沒有死匈奴王庭,滴下的血斷續地到王庭外,此後就找不見了。


    三代三劍也沒有歸家,可能是死在了某個途中,不為任何人知曉。他也是唯一一個屍骨沒有回歸青雀祖塚的陳氏天驕。


    陳琮腦袋裏滑過種種紛雜思緒,又迅速消失,他逐漸進入一種像人間塵一樣的狀態......被混淆的是形體和心神——他的形體不能被心神感知到,而心神可以直接地接觸外界。


    佛家稱為,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道教稱為,坐忘道,得意忘形。


    陳琮頭頂的欒樹葉,由安靜佇立漸漸到嘩嘩作響,好像遊龍降臨,又像暴雨前奏。


    頭上的遂意簪越來越亮,緋紅之色在夜裏如同紅月墜落人間,映出劍刃寒光。


    異象頻發。


    驟然一聲春雷乍響徹陳琮的心間,隨後千萬聲鼓點像雨水一樣,密密麻麻地緊跟其後。心間猶如湖水,被拍打得表麵上都是一個個的小碗狀凹窪。


    陳琮在心湖裏劃舟,帶著蓑笠,恍惚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聽見遠處岸上有人交談,聲音悲憫,風裏有血腥味。他竭盡全力向那邊劃去。


    又像是一場黃粱夢。


    與此同時,在距離蜀川錦官足足有四千裏遠的盛京,一位年輕道士在燭燈前皺著眉頭拈著白棋子,他身上道袍上繡有螭龍。


    他就是此代螭龍道士李坎,一個身上滿是疑團的道士,但是他此刻臉色很糟糕。


    早在陳琮割破手指塗抹遂意簪時,他就開始心神不定,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等到陳琮心湖裏有春雷乍響後,李坎更感受到極大的異常了,坐立難安,立刻拿出了前幾日才磨好的白棋。


    螭龍道士李坎眼裏有血絲:“今日怎麽可能這麽多黃粱夢?”


    “上午巳時一個,現在戌時又有一個......莫不是老禿驢的後手?”


    “但是現在是天驕時代!他不可能擁有賜人黃粱的能力的。”


    要不要強行抹去這個夢境?


    螭龍道士李坎上下拋白棋,進退維穀。


    十二個天驕氏族開族天驕留下後手和詛咒是可以觸發黃粱一夢的,就像螭龍一脈不能帶芙蓉冠為天驕張氏卜爻。而如果強行卜爻,卜爻者會強製愛上被卜爻者,並且卜爻者還會認定這是自願的。


    這些後手、詛咒乃至結果,李坎和老和尚都不能言之鑿鑿地說自己了解全部。所以有時候在機緣巧合下,一些普通人是有可能觸發黃粱一夢的。


    最令李坎驚疑的是兩場黃粱夢發生時間如此相近,巧合得像是人為。


    “老禿驢...接連不斷的黃粱夢...”


    李坎眼裏閃過一抹戾色,煩躁得舉棋不定。


    自己可以強行抹去這場黃粱夢,但是作為代價,自己會陷入很長一段時間的沉睡,自己布下的棋子會被老和尚趁機擾亂多少都也未可知。更何況自己不能留著徒弟高秦一個人在蜀川,孤立無援。


    但是自己是放不下黃粱夢,李坎相信老和尚也是知道的——在天驕時代不允許有太多的黃粱夢,這是自己的職責。


    徘徊猶豫。


    李坎低聲罵了句髒話:“你贏了,老禿驢。”


    白棋被李坎捏碎,不規則的碎片從手掌滑落。


    蜀川錦官,欒樹下的陳琮閉著眼睛,皺了皺眉頭,神色困惑。


    京都盛京,燭火前的李坎麵如死灰,道袍上螭龍遊動,陷入了沉睡。


    “神仙眷侶隻在書本上,悲歡離合才是人間。”


    “我要尋的靈藥在北野,古戰場的中央。”


    “用我血換我妻一命何嚐不可?救不了摯愛之人的命,又算什麽蓋世無雙的天驕?”


    “如果佛道勸我收餘恨,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頭,早悟蘭因......是否我就應該悟得玄理,低眉順目?倒不如學那狂士,金剛怒目。幹脆就砸了這木石神像,土泥雕塑!”


    ——《遂意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蜀中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堅果核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堅果核桃並收藏蜀中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