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從日本回來時,是招英和宋民佑一起去機場接的她。


    文晨提著行李出現在出閘口,就看到招英舉著一塊誇張的“尋人啟事”,上麵用黑色的馬克筆寫著文晨的名字,明顯可以看出寫文字時的筆順是錯誤的。招英寫文這個字的時候總喜歡先寫點、撇、捺,最後再填上中間那一橫。文晨好幾次糾正她,告訴她這樣寫是錯誤的,招英仍是不以為然,她就是這樣肆意任性、不顧他人眼光的現代女性,就像她去機場風風火火接文晨一樣。


    招英讓宋民佑拿著那塊告示牌,自己拿了一個大喇叭,她踮著腳努力讓視線掠過攢動的人潮往外張望。在無果之後,她打開喇叭,大聲吼:“文章的文,早晨的晨,文晨你在哪裏?”


    這樣重複了三遍以後,她終於看到了文晨。


    機場人潮擁擠,隨處都發生著離別和重逢。文晨看到多日不見的好室友兼好姐妹招英,興奮地跑去擁抱她。她發覺有不少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們兩個,也不覺得丟臉,隻是從小到大她都不太適應這種受人矚目的感覺。


    文晨推開招英,發現這小妮子又瘦了。想著怪不得抱著她的時候,骨頭硌得自己有點兒疼。


    “晨晨啊,我可想你了。”


    “看出來了。看看你想我想得日漸消瘦成這樣,我真心疼。”文晨捏了捏招英的臉,她感覺她隻捏到了一層皮,沒有多少肉。


    “你心疼我,為什麽不早點兒回來?隻會在言語上對我虛情假意的家夥。”話雖是這麽說,可是招英還是對著文晨笑嘻嘻的,露出她的大白牙。


    “你們兩個也別在這兒光站著了,去吃點兒什麽吧?”一直站在旁邊看著她們兩個沒有說話的宋民佑打斷了她們的敘舊。


    文晨看到站在一旁的宋民佑,沒有了去日本前的尷尬,卻還是有些不自在。她發現宋民佑似乎也瘦了些,側臉的線條變得更加清晰與硬朗。


    “也對啊,晨晨我們去吃點兒什麽吧。宋民佑最近賺了一大筆錢,我們好好敲他一頓。”


    “你們兩個去吧,我今天太累了,想回去好好休息。”


    “那我先送你回去。”宋民佑說。


    “晨晨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於是,宋民佑開著車送文晨和招英回去。


    夜幕悄悄降臨,霓虹燈陸陸續續地亮起,文晨坐在車後座,看著窗外的夜景從她眼前飛快地閃過,就像是電影被按了快進鍵,看電影的人還來不及看清楚畫麵,就已經一閃而過。


    招英倚在文晨的肩膀上,閉著眼睛,像是因敲竹杠不成功有些興致缺缺。


    宋民佑從車後鏡看了下坐在身後的兩人,開口說:“這車裏太安靜了,放點兒音樂吧。”


    音樂旋律緩緩地在車內流動,一個低沉的男聲隨著音樂開始低吟淺唱。


    這人間苦什麽,怕不能遇見你。這世界有點假,可我莫名愛上他。黃粱一夢二十年,依舊是不懂愛也不懂情,寫歌的人假正經啊,聽歌的人最無情。


    “這是什麽歌啊?難聽死了。”招英睜開眼睛問道。


    “陳升的《牡丹亭外》。”


    “宋民佑,你快關了吧,這首歌一點兒都不好聽。”


    坐在前麵開車的人聽從了招英的話,關閉了音響。車內又回歸到一片安靜之中。文晨沒有說話,繼續看著窗外跳躍的夜景,其實她心裏知道這首《牡丹亭外》一點兒都不難聽,由陳升這種曆經萬般紅塵的人唱出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三個人在車內誰也沒有繼續說話,各懷心事。


    文晨回到家中,洗完澡就進自己房間休息了,連行李都放在一邊,懶得收拾。在她將睡未睡之際,她感覺到有人推開了她的房門,躡手躡手卻又很熟稔地爬上了她的床。她翻了個身,把臉對著窗外,看著外麵那影影綽綽、昏昏沉沉的燈光。


    那人悄悄地爬上床後,伸出右手從後麵攬住了文晨。


    “晨晨,你睡著了沒?”


    “還沒有,快了。”


    “晨晨啊。”招英欲言又止。


    “嗯。”


    “你……那件事你想清楚了沒?”


    招英沒有說“那件事”是什麽事,可是文晨心裏清楚她說的是什麽事。


    “嗯,差不多了吧。”


    “那,那你的決定是什麽?”


    “明天告訴你,可以嗎?今晚先休息吧。”


    “好,你明天一定要告訴我呀,那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我那麽多天沒有見到你,可想你了。”


    時間如沙漏中的沙,一點點地流逝,兩個人不再說話,隨著時間流逝慢慢進入沉睡,房間內隻餘呼吸的聲音。


    緣分這種東西真的很離奇,在你還為它感到妙不可言時,它又稍縱即逝。


    清晨,除了可以聽到鳥鳴,還可以聽到廣播裏喊的健身操口號,還有賣早餐的小販們自己錄下來的叫賣聲。文晨隻覺得這些聲音一直在她的耳邊回響。大概是在異國旅途中已被疲倦侵襲全身,回國後的文晨睡得比在日本任何時候都要深。她起床時,發現身邊已經不見招英的身影。


    招英,難得起得比她早。


    她起床去洗臉刷牙,看見招英站在瑜伽墊上做早操,跟著電視機裏的人做著相同的動作,嘴裏在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陽台上的洗衣機發出嗡嗡的聲音,似乎在為它每日辛苦勞動表達不滿。


    文晨去廁所刷牙。牙膏已經沒有多少,她費了一點兒勁才在牙刷上擠出一條短短的白色膏體。她抬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一個晚上的好眠,黑眼圈似乎淡了點兒。


    她正在刷牙的時候,聽到客廳裏傳來招英的聲音:“晨晨啊,我幫你把你昨晚脫下的衣服放進洗衣機裏洗了啊。”


    文晨咬著牙刷應了一聲好,隨即她就想到什麽,立馬抬頭。她用水杯往嘴裏送了一口水再咕嚕咕嚕吐掉,連嘴巴都來不及用毛巾擦幹,就匆匆跑向了陽台。


    她一打開洗衣機機蓋,洗衣機就自動停了下來,衣服隱藏在泡沫與汙水之下。她伸出手在一堆衣服中找尋了很久才找到她想找的那條褲子,褲子在洗衣機的強力轉動下已經扭成了一團麻花。她微皺著眉頭,把扭成麻花的褲子勉勉強強地恢複成原樣,然後把右邊褲子口袋裏的東西掏了出來。被掏出來的一堆東西,是一些零錢還有一張已經被水浸泡得不成樣子的白色卡片。


    她看著手裏那張皺得厲害的名片,名片上的印刷字體早已經模糊不堪,隻有一個季字還缺撇少捺地殘留在上麵,依稀能辨認出來。


    文晨用大拇指指腹摩挲著不再光滑的名片表麵,站在洗衣機前愣怔了好一會兒,才發出微微的歎息。


    對不起了,韓季星。


    緣分就是這麽離奇。


    招英在聽到動靜後,也走到陽台上來。她看見文晨手裏握著幾張濕透了的紙幣和一張白色的不知道是什麽的紙片,心裏有些戚戚然。她的直覺告訴她,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


    “晨晨,對不起啊,我忘記摸摸你的口袋了。沒有洗壞什麽吧?”


    “沒有,沒事……沒關係。”


    文晨一連說了三個沒字,讓招英更加意識到她犯錯了。她走到文晨身邊,將文晨握著東西的手指頭一個一個地掰開,她看到了那張皺成一團的名片。她把那張名片鋪展開來,同樣隻看到了那個季字。


    “季?晨晨,這是?”


    “在日本旅遊時認識的人,他給了我這張名片,說希望回國後繼續聯係,然後結果你也看到了。”文晨苦笑了一下。


    “那,那你沒有存他的電話號碼嗎?”


    文晨語氣中帶有些許的遺憾:“還沒來得及存下來,電話號碼就被水給衝走了。”


    “對不起啊,晨晨,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看到招英愧疚的模樣,文晨反而開口安慰她:“我說了沒關係啊,本來就隻是在異國他鄉偶遇的、交情不深的路人而已,名片壞了也就壞了吧。”


    她扯了扯招英苦著的臉:“不要愁眉苦臉了,我才沒有那麽難過呢,來,給姐笑一個。”


    韓季星,對不起啦,這是天意。


    招英對文晨笑了一下,可惜笑比哭還難看。


    宋民佑主動聯係文晨時,已經是文晨回來一個星期之後了。那個時候,文晨已經告訴了招英答案。


    招英在文晨回來的第二天就直接問了文晨:“你想好給宋民佑的答案了沒?”


    文晨伸出左手向她比了個v,招英瞬間就明白了。在很多人的意識中,v就是yes,可是在文晨和招英之間並不是這樣,v是2的意思。對她們而言1是yes,2是no,所以文晨選擇的是no,答案是拒絕。


    招英在知道文晨的選擇後,為宋民佑感到難過與同情的同時,在心底某個小角落卻又隱隱約約感到喜悅。她的心就像打翻了調料瓶一樣,五味雜陳。


    “對不起。”


    文晨拒絕得很幹脆,沒有半點兒拖泥帶水。她清楚地看見宋民佑的表情由期待變為淡然,最終露出無法掩蓋的失落,任由它從心底躥到臉上。


    “我能問一問為什麽嗎?”


    “一個人有時候單身久了,就不太容易接受別人闖入她的生活了。又或許是我在前一段感情裏陷進去太深,還沒有決定去接受一段新的感情。”文晨吸了一口氣。


    “雖然你拒絕了我,我很失落,但是你的解釋又讓我感覺我還有些許機會。”話雖然是對文晨說的,但其實卻是一段自我安慰。


    宋民佑想起他見到文晨失戀的時候,他去白鴿公園喂鴿子,看到一個女生蹲在白鴿公園裏抱膝大哭。她哭了很久,久到宋民佑把手中的鴿子飼料都喂完了,卻依然看見女生蹲在那裏默默流眼淚,好像要把體內的水分全化作眼淚,流幹為止。


    他走過去遞了一張麵巾紙給她,幾秒鍾後,蹲著的女生才伸手接過紙巾,說了一句謝謝。宋民佑沒有轉身離開,就這樣看著她用麵巾紙擦幹眼淚,然後站起身,右手緊緊捏住那張被眼淚浸濕的紙巾。


    他這才看清楚這位在他麵前哭得梨花帶雨的女生的麵容,他愣了愣,因為他很熟悉這張麵容,他努力地在腦海中搜索與麵容相對應的名字——


    10號,文晨。


    平日裏,他常去一家蛋糕店買芝士蛋糕。有一天他去結賬的時候,戴著10號胸牌,胸牌上麵還寫著“文晨”兩個字的收銀員對他說:“先生,你每天都吃芝士蛋糕不膩嗎?要不要試試我們店裏的抹茶蛋糕,同樣很好吃。”


    他看著她一臉認真誠摯的樣子,嘴角含笑,眉目溫和,眼睛亮亮的,跟往日裏見到的那些神色淡漠的收銀員完全不一樣。他不忍心拒絕眼前這個麵容誠懇的姑娘,然後就鬼使神差地把芝士蛋糕換成了抹茶蛋糕。


    所以,他想有些人大概真的是隻見了僅僅一麵,便足夠讓人心動了。


    他在想是不是真如文晨說的那樣,她在上一段感情中投入太多,以至於現在還不能抽身離開。可如果真是那樣,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文晨去接受他。


    真心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是這樣嗎?


    默默地陪在她身邊,不要求什麽回報與結果。


    招英在家裏一直看著掛在牆上的鍾表,她默默數著時間,心髒跟著秒針的節奏一下一下地跳動。看到文晨開門進來,她噌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文晨看到招英的反應,明顯一愣。


    “招英啊,你這是幹嗎呀?看見我回來反應這麽大。”


    “我,我就是在等你回家啊。你跟他說了?”


    “嗯,說了,我說我還不想談戀愛。”


    “那,那他怎麽說?”


    “沒怎麽說啊,尊重我的慎重決定唄。”


    “他送你回來的?”


    “沒有,我自己回來的,他說他想一個人去散散心。”


    文晨剛說完,招英就開門跑了出去,她連電梯都懶得等,踩著高跟鞋嗒嗒嗒地就下了樓。還好兩個人住的樓層本來就不高,不然她真擔心招英會扭了腳。


    文晨跑到窗戶邊,把窗戶推開,對著剛出樓梯口的招英喊:“招英啊,這麽晚你要去哪裏啊?”


    “我去外麵有點兒事,你別管我,不要等我,早點兒睡覺。”


    然後,沒一會兒,文晨從窗戶向外看去就已經不見她的蹤影了。


    招英是在白鴿公園找到宋民佑的,宋民佑坐在公園的石梯上,在他的身邊還擺著兩聽喜力,其中一聽已經空了。他一個人坐在那裏,百無聊賴地喂鴿子。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裏的,我還真是聰明。”招英笑嘻嘻地朝宋民佑走過去,在他沒有擺啤酒的另一側坐下。


    “對呀,你還真是冰雪聰明。”宋民佑的眼睛依舊盯著前麵正在啄食的鴿子。


    “任何人被心愛之人拒絕了,總會想去初識的地方散散心的,我電台的聽眾都是這麽做的。”


    宋民佑失聲笑了下:“你的消息還真靈通,我剛被拒絕你就知道了。”他拿起身邊的啤酒喝了一口,“那你來這裏找我做什麽?不會是想來看看我失戀時苦逼的樣子吧。”


    “宋民佑,你這麽說我可就生氣了。我們認識這麽久,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種人嗎?”招英抬手拍了一下宋民佑的肩膀。


    “咳咳咳!”招英這一拍,把宋民佑食道中的啤酒拍進了氣管。


    “呃,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招英看到宋民佑咳嗽趕緊又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邊拍邊說,“我可是聽過無數愛情故事的愛情專家招英啊,今晚我可是特地跑過來開導開導你的。哎,讓我跟你說個感人的愛情故事吧,讓你知道這個世界啊令人心疼的愛情多多了,你隻是不起眼的一個。”


    招英說的那個愛情故事,是關於一對老年夫婦的。老奶奶得了絕症,在病床上躺著等待死神的降臨。突然有一天老爺爺告訴老奶奶,她的病可以治好了,因為醫院引進了國外最先進的治療技術和藥品,老奶奶很開心自己還能再多陪老伴一會兒。沒過多久,老爺爺把老奶奶接出了醫院,他告訴老伴她的病已經有所好轉不需要住院了。在經過病痛的折磨後,兩位老人明白了人生苦短,需及時行樂的道理。兩位節儉了大半輩子的老人把所有的積蓄都取出來,他們去遙遠的大洋彼岸旅行,專門雇一個司機為他們開車,登上豪華遊輪度假,還幸運地和管弦樂隊合作在遊輪上唱了一首歌。


    老爺爺看到老奶奶開心,他也很開心。他沒有告訴老伴她真實的病情,其實老奶奶已經時日不多了,老爺爺所做的一切隻是想讓老奶奶在人生的最後時光愉快地度過。


    “後來呢?老奶奶知道她的病情了嗎?還是已經……去世了?”宋民佑問她。


    “我也不知道,打電話給我的人就是那個老爺爺,他沒有說後來怎麽樣了,隻是想為他的老伴點首歌。”


    “什麽歌?”


    “《我隻在乎你》。”


    宋民佑沒有再問下去,他喝了一口啤酒,發現最後一聽啤酒也被他喝光了。他起身把兩個空罐子丟進垃圾桶裏,回身看著還坐在那裏的招英,把手攏在嘴巴邊喊話:“喂,你走不走啊,我可要走了。”


    公園裏的鴿子聽到聲音,受到了驚嚇,紛紛張開翅膀飛向遠處的天空,倒是也有幾隻膽大的鴿子,似是不聞呼聲,依舊低頭啄食。


    招英聞聲站起身子,她抖了抖有點兒發麻的腿,跑向宋民佑。


    “喂,我說的故事有沒有感動到你啊?有沒有讓你覺得自己跟兩位老人的生死別離比起來太矯情了啊?”


    “……我不想和你說話。”


    “那你有沒有想通點兒啊,你還是有機會的,畢竟晨晨隻是說她暫時還不想談戀愛。”


    招英撒了謊,聽了那麽多愛情故事的她怎麽會不知道,文晨說出這句話,就意味兩人在一起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了。


    招英望著比她高出不少的宋民佑,心理有些複雜卻始終沒有告訴他愛情殘酷的真相。


    宋民佑也沒有回應她,隻是安靜地望了一會兒夜空,然後輕聲開口:“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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