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管理製初見成效,李元惜監管街道司的日常委托越來越趁手,白日時牛春來一班值守街道司,董安一班休息,夜幕降臨,董安一班出動,牛春來一班休息,每隔七日換班。如此,秩序井然,有條不紊,很是讓人欣慰。


    隻是周天和經過一天的尋找,仍不免灰頭土臉地回來,不巧在院裏碰到雷照,又被那渾漢子糙語粗話、罵爹罵娘地指桑罵槐了番,嫌他這個師爺光拿錢,卻整日在外玩耍,到李元惜麵前後,他便打了盆水,洗淨被雷照唾沫星子極盡蹂躪的臉。


    他一日辛苦,連著找了八位有資格、有經驗的舊青衫,隻是他們大多上了年紀,身子出了毛病,或是兒女孝順,不願讓父親再與垃圾穢物作伴。經周天和走訪,最合適的一位住在城外,提了條件,不僅要十兩銀的月錢,還要街道司專門辟出間房來,供他和伺候他的家人入住,且要一日三餐,餐餐有肉。


    “餐餐有肉不成問題,問題是,他的附加條件中,要街道司接納他的幼子為青衫,同樣享受十兩銀的月錢。幼子年方十三,是個傻子,做青衫,街道司是會被全城百姓恥笑。”周天和歎道,眼下,他打算再去詢問別處,李元惜心知京城中嘴巴最快的人當屬說書先生,便支招讓周天和聯係眾先生,共尋大師傅。


    當夜,董安一營派出兩都,共二十人赴南熏門清掃。有了昨日的經驗,大家提前一個時辰吃飯,飯隻吃八分飽,這才少了嘔吐。但惡臭仍叫人難受,清掃過程中器具的不趁手、不結實,也是害人頗深,三十人忙忙碌碌,一時半會兒也摸索不出訣竅,隻能硬著頭皮出苦力,拚著股“保住十兩銀飯碗”的勁,硬是在天亮時將南熏門至殺豬巷清理幹淨。去城外填埋場處置垃圾後,全部回衙。


    本是吐到體虛,累到動彈不得,卻又被小左驅趕著洗澡,又被施大娘的廚藝吸引,掙紮著吃飽喝足,也無多的玩笑,上床倒頭就睡。


    到第四日時,成衣坊送來第一批衣服,這些衣服按李元惜要求的設計縫製,衣料結實舒適,皮護耐磨耐損,且每身都具體定製,青衫們都說,比他們逢年過節的衣服都要好。


    “姐姐對你們這麽好,你們幹活時可不許偷懶哦。”小左鬼靈精怪,原意想逗逗大家,讓氣氛更活躍,哪知,這話出口,卻引來董安的一聲歎息。


    “左姑娘,大人抬舉我們,給我們十兩銀的月錢,別說偷懶,就是讓我們當牛做馬,我們也沒二話。隻是……”


    董安是從南熏門明麗殿外的橫大街回來的,僅僅是清掃街麵塵土垃圾,便用掉整整一上午。牛春來講起南熏門大街中段,也很是無奈,大街旁設有太學國子監,來往的都是些嘴刁性子急的學生,滿腹治國平天下經綸,全用在逼牛春來去修路上了。


    “許是路基未夯實,某些地方已有所下沉,我說,我已告知管勾大人,但目前街道司沒經驗,修不了,他們便……”他麵露難色,在大家的追問下,和他一道去的青衫隻好說出那辱人的抱怨:“他們給牛大哥做了首詩,說我們隻會掃豬糞。”


    提起豬糞,大家也是一肚子怨氣,原本要徹夜勞動,吃飽喝足才有氣力,但不然,鑒於南熏門太臭,引人嘔吐,他們隻能飯吃八分飽、六分飽,可餓了,更容易頭暈惡心。因此,連著做三天,有人的身子便吃不消了。


    “如果你們聞不到臭呢?”小左問。董安搖頭:“怎麽可能?大家都長著鼻子,長著鼻子就要呼吸,不呼吸是會死人的。”


    “不但聞不到臭,還要聞著香。”小左故意賣關子,叫大家去看成衣坊同時送來的那一車奇怪的小物件。


    大家早就好奇,這車子香噴噴的,好似一車波斯香料。雷照先拿了一個把玩,這東西不過是兩層薄薄的布料,中間的包著層幹草,雷照把它在全身上下比劃了遍,總也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安置它。


    “左姑娘,這玩意兒不像香囊,到底是幹什麽的?”


    “是口罩。”小左說著,拿起一個給大家介紹:“這中間包著的,可不是普通的幹草,是薄荷。”


    薄荷原本是味中藥,但其氣味清爽,聞之沁人心脾,各大茶鋪和藥材商均有賣。但街道司用料大,這些薄荷幹草,是特地從城外種植薄荷的暖棚裏取來的品相不好的一些,摘掉粗莖,隻用細葉。


    而做成衣原本剩下的碎布料,就可以利用起來,做成口罩,無論是通淤堵的下水渠口,或是打掃南熏門,都可以用到。


    小左給大家示範佩戴,兩條布帶係在耳後,清心提神的薄荷草正好挨著口鼻。大家試用後,都大為稱奇。


    “左姑娘,你真絕了,居然想得出這麽精妙的點子,俺雷照以後,可得你好好照應。”雷照邊誇,邊興奮地拾了一遝口罩,往懷裏揣去。他的懷裏什麽東西都裝過,飯團、饅頭、餅,無所不能裝。小左也無需製止他,隻將口罩一一分發給青衫們,輕鬆愉快地告訴他們:“多虧了師爺,他看你們受不了臭,就把這事記心上了。找大師傅的途中路過暖棚,聞到薄荷香味,馬上想起來可以做這樣一個口罩戴在口鼻處,你們今晚便可去試試。”


    “想不到周公子真是個細致人啊。”董安高興地說,看到雷照已然變臉,不覺失笑,又模仿起他來:“周白臉兒,你真絕了,居然想得出這麽精妙的點子,俺雷照以後可得你好好照應。”


    雷照掄起鐵拳追著他就打:“渾人兒!虧俺在侯明遠麵前護著你,你倒好個恩將仇報!今天俺就你娘教教你怎麽做人!”


    “欸,你倒是把多拿的口罩還回來啊。”小左喊他,雷照一閃身,裝作沒聽到,追著董安去偏院了。


    肉包子打狗,東西一旦揣進雷照懷裏,有去無回。


    翌日天明,董安帶隊從南熏門回衙,乍看精神就與昨日不同,問到,果然是小口罩起了大作用,為此,他還特地親自向周天和道謝。


    “那群豬倌們都問我們如何做的,回去也叫自家內人縫個呢。”


    說完這檔事,他又問周天和有關大師傅的進展,可尋得合適的人?這可是和他們息息相關的大事。周天和依然搖頭,“沒本事的倒有一窩,有真本事的都已年老體弱,別說做我們的大師傅,就是在院裏坐一會兒,都得伺候兩三回湯藥。”


    “難道就沒個健壯些的?”


    周天和看了眼身後研究地圖的李元惜,轉身囑咐董安,“眼下看來,不止是要在青衫中尋找了。且不止我要找,還要他來尋方可。咱們街道司清掃南熏門,已在京城傳出些動靜,你們盡管做好你們的,多為街道司賺些好聲譽,我再去散播消息,希望那位可為我們所用的大師傅能盡快與我們見麵。”


    董安又問及都水監,難道水監大人不能下派個合適的師傅?這話不得問,一問李元惜就忍不住要惱怒,凡是提及都水監孟良平的,她都要惱怒,這是因為小左也在催她,賬麵沒多少銀子了,應是及早去見孟良平,多討些回來。


    她說時那輕巧的語氣,倒真好像孟良平已是自家姐夫了般。


    如今董安說到都水監,又得到周天和目光的支持,一雙雙眼睛齊盯著她,恍若一支支毒箭,朝著她這靶心精準無誤地射過來,她想躲,奈何自己靶心的身份,隻得硬著頭皮接著。


    “嗯,知道了。”她回應,揮揮手,叫董安退下去。


    到了董安和牛春來晝夜換班這天,不消她親自上門,都水監親派人來了。還是上次那官役,一來二去地打交道,李元惜也記下他的名字錢飛虎。


    錢飛虎來,表麵上是為了一件事:騾子。


    “蔡河要開始疏浚了,都水監想再次征調街道司的騾子。大人有沒有再多養兩匹?”錢飛虎繞著街道司大院轉了圈,又把能見著麵的青衫都打量了遍。


    嘴上既然說著騾子的事,腳下就要往牲口棚去,卻瞧見牲口棚空空蕩蕩,隻堆著些草料,不見騾子。


    他來之前,李元惜剛巧在補衣服上被樹枝扯開的破洞,七扭八歪,總不如小左補地好看,他來之後,李元惜見他賊眉鼠眼,不是誠意要來征調騾子,倒好像是敵軍的探子,索性不補那補丁,幹脆去哭窮!


    “你回孟大人,元惜不是有意不借,實在是街道司財力有限,三匹騾子隻夠本司自用。”窮管勾回他,帶著錢飛虎離開牲口棚去正堂飲茶,掏出一個自己用過的口罩,當麵拆開,將碎薄荷葉倒進茶壺裏,衝入沸水,滾燙燙地給客人斟好一杯,還津津有味地講了薄荷茶的養生功效,把錢飛虎唬得眼都不敢眨,水汽散了,茶涼了,也絕不敢喝一口。


    甭說他,就是乞丐,也嫌棄這糟心玩意兒。


    “錢兄不要介意,街道司實在山窮水盡,招待不起好茶了。”李元惜將剩下的薄荷重新包回口罩,叫錢飛虎帶回去給孟大人:“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元惜現在是明白這個道理了。上次都水監撥下來的五百兩銀已經見底,我很快就會去拜會孟大人,還望孟大人體恤下級,早做準備。”


    錢飛虎哪裏還能坐得住,趕忙起身客套了兩句,以公務繁忙,作別回都水監。


    汴河昨日方順利通航,清明節臨近,春暖水融,京城內五丈河與蔡河務必要同時開工疏浚,大事小事都得孟良平一一定奪,京城外,大宋成千上萬條大大小小的河流水務,同得孟良平監管。因此,都水監前的拴馬樁仍是擠著各色馬匹,不見減少,來來往往人流依舊繁忙著急,不見放鬆。昨夜三更時正堂仍然燈火通明,截至今日午後,除喝了兩壺茶水,孟良平是真正粒米未進。


    錢飛虎到了正堂前,見手下又把新未動的飯食端了出來,無奈地搖搖頭,輕聲回應他:


    “大人說,忙。”


    “那也不能不吃飯啊。”錢飛虎很是擔心,走到門廊下去細聽,聽到的是監丞正匯報黃河河務,於是他又退回來,這般重要的大事,還是不要被一碗米飯打攪好,當然,更不必被……被街道司賣騾哭窮的腔調打攪。


    待監丞出來,許是從門縫開合間看到翹首的錢飛虎,孟良平又把他喚了進去,遣散旁人,坐回高椅,雙肘撐著桌麵,輕揉太陽穴。錢飛虎想替他捶背,到近前,又見到孟良平警惕地縮後身子,便馬上收手。


    大人不喜歡別人觸碰他,這是每一個進入都水監的人都熟知的“規定”。


    “交代你辦的事怎麽樣了?”孟良平沉沉地問,麵容疲憊。他視線落在桌麵一枚小巧的銅錢上,錢飛虎看不出那枚銅錢有何不一般,竟能讓大人眼中帶出厭煩甚至憎恨的情緒。但那情緒僅僅一閃而逝,錢飛虎使勁擠擠眼,懷疑自己看錯,再細看桌麵,那銅錢已消失幹淨。


    難道真是眼花?他心想,都是街道司管勾,一直在他耳邊提錢,錢錢錢,弄得他滿腦子都是錢。


    “百姓們對街道司近幾天的動靜都挺感興趣的,說新管勾鬧騰地挺來勁的,我也按照您吩咐的,去街道司親自看過了,青衫們精神麵貌的確與侯明遠等人不同,衙司內幹幹淨淨,非常整潔。”


    見孟良平沒回應,他懷疑自己說得太少,不夠盡職,連忙神秘地拖長語調。


    “隻是……”


    “講。”


    “隻是太幹淨了。”


    “嗯?”孟良平抬頭,等著他多做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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