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淨地恨不得砸鍋賣鐵、家徒四壁。”


    錢飛虎暗暗為自己的話術得意了一把,把李元惜賣牲口哭窮的那出戲繪聲繪色地講出來,順帶把口罩放到孟良平的案前,隻見孟大人拎起口罩翻看了番,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她倒是有主意。”


    這話像是在誇自個兒似的,喜地錢飛虎又把李元惜穿破衣服的細節也講了。


    “她是我大宋官員,那官衣是按照男人的體型做的,穿上身上必然不合身!”孟良平起身,伸了伸懶腰,不再說李元惜,也不談銀子,隻說餓了,要去吃點小食,著錢飛虎去牽了自己綴著寶纓的白馬,拾掇了下自己,把剩下的公務先且交予其他幾位監丞去做,便帶著他出門去了。


    說是吃點小食,孟良平卻全然和不長腸胃似的,縱使人在都水監外,也一門心思仍在公務上。


    五丈河尚有別的監丞在管,蔡河卻自去年大雨泛濫,衝垮河堤後,他便格外上心,非要親自前去看看。


    此時蔡河因即將開始的疏浚工程十分熱鬧,征調的役夫全數在蔡河兩岸駐紮,住有營帳,吃有大鍋飯,閑暇時這多出來的五千人也可四處走動,蔡河附近,西起馬軍衙街,東至陳州門大街,北至內城牆,南至外城牆,道路清潔與交通自然需承受更大壓力。


    尤其巧的是,街道司最初清掃的南熏門至殺豬巷路段,也在其範圍內,而自打役夫進入蔡河兩岸,李元惜和周天和也敏銳地覺察到將來要麵臨的挑戰,原先布置一都十人,此時增派了兩都,共計三都三十人負責城南街麵。


    行動永遠不會騙人,青衫們熱火朝天地幹活,街麵便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孟良平原先的印象是,每到蔡河疏浚時期,蔡河兩岸髒得不能下腳,如今幹幹淨淨,常有一名青衫拿著掃帚和小車四處巡視,如遇到垃圾穢物,及時清除。


    “大人,李管勾是真的做了實事的。”錢飛虎高興地說,“我白日來時,街麵也是這般整潔,若是整座京城都能這樣,那該多好。”


    “隻怕是新官上任,做做樣子罷了。”


    身在官場,孟良平見識過做樣子的官員不在少數,李元惜之前的某任管勾,也曾在他麵前賭咒若不讓京城變樣,自己從此不再踏入京城半步。然而,僅僅十多天,他向商戶索賄的消息便飛進孟良平耳朵,之後,這位仁兄一邊斂財,一邊散財,銀子進進出出,終於助他官運亨通。


    至於李元惜,如今他僅僅是略抱希望而已。


    龍津橋是蔡河搭建在南熏門大街上的一座拱橋,津門包子鋪在橋下開業,環境典雅,餐具講究,卻讓孟良平和錢飛虎更喜歡的,是包子鋪隔壁設著一說書鋪,在他的包廂內,隻需打開窗戶,那邊的嘈雜魚貫而入,倚在窗口向下喊話,說書先生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說書先生兩鬢斑白,說書多年,嘴皮子練得分外淩厲,也膽敢說真話,黑白分得清清楚楚。在這邊打扮新潮的女跑堂送上注碗、盤盞時,那邊已把《項羽本紀》結了尾,圍觀聽眾們評判項羽功過品性,錢飛虎也聽得津津有味,若是誰講項羽的半句好話,他就氣得瞪眼,若是大家都罵項羽,他便高興地眯眼,興奮情緒實在忍不住,便想回頭和孟良平講兩句,回頭,卻見孟良平和那女跑堂說著話,他神色自然,眼神卻犀利得很,仿佛兩人談的正是外人不能聽得的秘事,錢飛虎豎起耳朵去聽,又聽不到半個字句。


    見錢飛虎看向自己,孟良平才把目光放緩,似是開玩笑地讓跑堂多上兩籠包子。


    “某位從三品大員愛吃包子,窮奢極侈,包子餡中的蔥有專門的廚娘去雕花,你可知,那廚娘一年月錢多少?”他問錢飛虎,隨後說出三百兩的驚人數字,“適才那跑堂告訴我,廚娘的技藝不止雕花這一項,如今你吃的,便是她親傳大徒弟親自調的餡料。”


    原來兩人是在聊這個啊。錢飛虎心想。


    說書鋪子裏評判項羽的聲音減弱,孟良平走到窗前,臉避到陰影裏,特意加粗了語氣,喊問那先生:“先生,京城街道司來了個新管勾,還是個女的,這事你聽說了吧?”


    “怎可能沒聽說?今晚,就在這龍津橋下,我便見過她本人!”先生沒認出孟良平來,高調地談論李元惜,講的都是些讓圍聽百姓拍手稱快的事。


    後來講到生豬團行行長陳掌櫃向李元惜孝順五十兩銀,被李元惜駁回,連同進京當夜從侯明遠那裏索來的五十兩賄銀湊齊了一百兩,購了些鋪路的青石、沙石灰漿,請雕墓碑的石匠刻上生豬行陳掌櫃捐贈的大名,運抵國子監和太學所在的橫街。


    橫街太破舊了,大部分街麵石塊都已開裂下沉,甚至還留有一條被雨水衝開的“鴻溝”。


    “青石我們也看到了,就在橫街放著,街道司卻遲遲不修,這是為何?”有人扯著嗓子問,孟良平也看向那先生,先生麵色陡變,艱難地歎息聲:“哎,將心比心,咱們這群青衫之前做的工,和修路差著十萬八千裏,想修,哪個會修?”


    又有人問:“我聽聞周天和不僅號稱活地圖,亦讀了許多造城的書,難不成還補不了路嗎?”


    老先生又答:“書上的東西是造城,落到實處的是修街,還是需要經驗豐富的老師傅啊,這也正是街道司托付老夫做的事,懇請大家廣而尋之,若有適合街道司大師傅,最好有做過青衫經曆的人選,不妨推薦過去,街道司一定重重有賞。”


    說到這裏,他複又歎聲氣:“街道司,艱難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使有大師傅指導,上麵不撥經費給他們,他們又能怎樣!”


    “度支司不撥?”


    “不撥,邊境正打仗,國家在燒錢,盡一切辦法開源節流,街道司被侯明遠他們整得都要撤司了,度支司哪肯撥銀子給個黃毛丫頭?”


    “那都水監可曾庇護她?”


    “聽說都水監的經費也十分緊張,原先準備在渭河下遊布置的五萬根卷埽,不得已消減了兩萬根,那都水監孟良平孟大人,溫文儒雅一君子,去度支司摔了茶杯才把這兩萬根卷埽補回來。”


    聽到這裏,孟良平便知後麵談話無多營養,叫錢飛虎去請聽書的那幾個役夫上來說話,新叫了十籠包子,請他們吃,也順便多問了他們些河務疏浚的事,這些役夫,大部分都是從汴河過來的,很有經驗,侃侃談論間,又為孟良平治河提供了諸多設想。


    吃飽喝足,已是夜半三更,出包子鋪,不消問,錢飛虎便識趣地牽馬往南薰門去。大人沒囑咐,但他也能猜出幾分,大人想親眼看看李元惜是如何清掃南薰門的。


    南熏門正在進豬,近十天清掃的經驗讓這群青衫已對流程分外熟練,人行道行人,豬行道行豬,秩序井然,況每位青衫都是肯吃苦受累的實在人,一塊小小的口罩裹住口鼻,埋頭便是苦幹。這些青衫體格壯實,新式的青衫服並無花哨多餘,一切皆為勞作而設計,給人的感覺便是十分踏實。


    若是道路上出現小的堵塞,李元惜也能及時到場,疏通交通。孟良平藏身百姓間,興致勃勃地去看李元惜大汗淋漓,換來南熏門的煥然一新。


    至五更,清街已接近尾聲。南熏門大街也幹淨清爽,隻是騾子不肯幹活,任誰驅趕也不動,李元惜過去後,憑著比騾子還倔的性子,硬是強拽韁繩,叫騾子動彈起來。


    孟良平不覺又是一笑。這粗獷女子,在千嬌百媚的京城甚是少見。


    “大人,這李管勾真是做實事的呢。”錢飛虎第二次講這話。孟良平無奈地搖頭:“你是想讓我給街道司下撥了銀子。”


    “街道司確實需要啊,大人,京城換新顏,不也是您的期待嗎!”


    孟良平若有所思,正待做出決定,一股北風吹來的惡臭便鑽進鼻腔,與此同時,從別處來的百姓也在給李元惜通風報信,李元惜登時變了神色,扔下騾子,急急地朝百姓指的方向去。


    孟良平連忙跟上去:“去看看怎麽回事。”


    倘若李元惜知道孟良平正在自己身後尾隨,一定會動用自小練習的殺人本事,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人擊暈再說。今夜的南熏門大街,在博得百姓幾日的讚賞後,終於迎來一波大的不平靜。牛春來派青衫急急地趕到南熏門通報情況,馬軍衙街出事了!


    同時,曲苑街也來通報情況,遇到人專事破壞,曲苑街被潑了垃圾。


    南熏門大街橫街一段亦如此。


    李元惜一路疾奔,先到最近的橫街,果然見清掃幹淨的路麵又被人潑了泔水髒物,潑髒水的人已撤走了。她往曲苑街去時,牛春來又來通報,雷照抓住人了。


    到了馬軍衙街,馬軍衙街一片狼藉,街上扔滿垃圾,推車到處亂擺,這推車也並非街道司所有,顯然是別人故意搞破壞。


    大街中央,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路過的百姓,有勸架的,有煽動的,李元惜暗叫聲不好,扒開人群,果然見雷照等幾個青衫正和另一群人打架,雷照身手不錯,一肘子撞過去,那人就被撞翻在地,痛得直打滾,他又去抓另一個,揪住那人胳膊順勢往後一推,那人也摔倒了。


    至於說躺地上的人,額角腫脹的血包往外淌血,鼻青臉腫好不嚇人,但李元惜還是一眼將他認了出來。


    “侯明遠?”


    幹娘賊,這爛人陰魂不散,又來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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