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珷的心裏,總體來說,還是信任周錦年的,但也隱隱有些擔心,讓周錦年照顧有仇的小舞,會不會出什麽意外?


    四年前,西平王周侖的謀逆叛亂,改變了太多的人和事,改變最大的,當屬人生境遇突變的周錦年。


    經過四年的痛並思痛,周錦年已變得成熟穩重,沉默寡言,也恩怨分明,英勇無畏……,與之前的紈絝公子樣,已是判若兩人。


    現在的他,一心想報效國家,回報親人的不棄,想為謀逆的父侯贖罪,也想為自己迎得尊重。


    他與小舞關係也因此改變,從最初仗義相幫的朋友,到他被挾持,以及小舞間接害死他的家人。


    過去的對與錯、愛與恨、恩與怨,也隻能讓當事者自己去化解。


    或許,短痛總比長痛好吧。


    在周大王周珷還在擔心時,小舞已被生來硬拽著,帶到離王帳不遠的一個帳篷裏,周錦年將拉她到床邊,冷冷扔下了一句話。


    “等著上藥”


    小舞一臉的不高興,一邊脫大氅,一邊嘴裏嘟囔著,“不用!”。


    不滿地瞥了一眼小舞,周錦年不遠處的一個包袱裏,翻出一套自己的新中衣褲,揮手扔給小舞。


    “你,別無選擇”


    小舞也回了一個白眼,懶得再搭理周錦年,望著懷裏超大的中衣褲,有些犯了愁。


    這時,帳篷簾一挑,禕安帶著一隊士兵進來,士兵手內抬著床、被褥、案幾等物品。


    禕安問周錦年,“周特使,你看,這床……放在哪?”。


    周錦年指了一下帳門口,“放那”。


    瞅了一眼站在塌邊的小舞,禕安啞然失笑,回頭對士兵吩咐,“你們,把床放門口,簾子……從這隔開,浴桶……放那,毯子鋪那邊,案子放上麵……”。


    在禕安的張張羅羅下,不一會兒,不大的帳篷內就被塞滿了東西,從一個剛進來的士兵手裏,禕安又拿過一個包袱,邁步走到小舞麵前,竟一時不知怎麽稱呼她。


    “那個……誰,這些衣服,你先湊合著穿,新的,過兩日……再送來”


    小舞有些愣怔地感謝,“別再麻煩,可以了,多謝!”。


    見太醫拎著藥箱進來,禕安忙招手招呼,“太醫,在這”。


    看見士兵們在帳內裝布簾,太醫一臉糊塗地走過來,對禕安行禮,“拜見大內官”。


    禕安指著小舞,“你給她看看,她身上……有,棍傷,也有些咳嗽,你給開個方子,好好調養一下,隻要效果好,不用在乎其他”。


    瞥看了一眼瘦小的小舞,軍醫忙應著,“是!”。


    “都出去吧”。


    見基本都忙完,禕安揮手讓士兵離開,親自把隔簾拉上,對周錦年使了個眼色,就一起離開帳篷。


    禕安對太醫的一番話,以及周到的布置和關心,讓小舞感到有回家的溫暖,也明白這都是周大王的授意。


    軍醫放下藥箱,開口問小舞,“你傷哪了?”。


    受傷對小舞是家常便飯,但此次傷的是屁股,小舞還是有些羞澀,囁喏道:“被,被仗責了”


    “哦,上榻……趴下吧”


    軍醫一邊吩咐著,一邊從藥箱中拿出金瘡藥,之後,就半退下小舞的褲子,開始給她處理屁股上的傷。


    小舞雙手緊繃著頭,緊張的肌肉緊繃,她的感覺害羞與難堪。


    太醫是一個五十幾歲的老者,一麵抹藥,一邊語氣平和地交代,“得趴個兩日了,雖然破的不多,但也要……防止感染”。


    “哦”


    “每日,要換兩次藥,也得喝點湯藥,防止夜裏……發起燒”


    雖被打了二十幾棍,但自己都用上了內勁,小舞心裏明白,自己傷的並不太嚴重,她沒反駁,嘴裏胡亂應著。


    “好!”


    太醫洗了洗手,又坐回塌邊的凳子上,對已快速提好褲子的小舞說:“伸手,讓我給你……把把脈”。


    剛搭上小舞的脈,太醫眼中就劃過一抹驚異,望了一眼小舞秀氣的臉,又開始仔細切脈。


    好一會兒,太醫麵色凝重,遲遲開口,“你這咳嗽,是外邪侵肺,又兼內邪幹肺,你今後,需保持情誌平和,多臥床休息,老夫開一方,你先喝一個療程試試”。


    小舞低聲應了,“好!”。


    此時,禕安和周錦年站在帳外,等太醫診治的結果,對大王的擔心,禕安覺得有必要提醒周錦年。


    “周特使,你也知,她為大周,流淚……又流血,弄的是……傷痕累累,她是大周的英雄,請你……好生對待,不可……”


    周錦年目光正眺望遠處,聽禕安欲言又止,明白他的擔心,嘴角扯出一絲似有還無的苦笑,“請放心,我都懂,大王信我,我自會……全心全意做好”。


    禕安拱手一禮,“那就多謝……周特使了”。


    周錦年回禮,“我的職責……責無旁貸,我會……保護好她的”。


    知道現在的周錦年話不多,禕安也沒有再說什麽,兩人站在冷風中,一時都陷入沉默。


    太醫沉著一張臉,提著藥箱走出帳篷,周錦年和禕安一起迎了上去。


    禕安低聲問:“怎麽樣?傷重嗎?”。


    太醫一臉的糾結,有些支支吾吾,“傷,倒是不重,但……”。


    見太醫欲言又止,周錦年心咯噔一下,忙問:“怎麽了?”。


    太醫猶豫了一下,更壓低了聲音問:“她,她是個……女的”。


    禕安點頭,“對!是女的,她怎麽了?快說”。


    在軍營藏女的,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自己撞破真相,再吐露真話,可能會傷人害己,得到禕安的確認,太醫終於放下了心,


    太醫瞅瞅周錦年,又瞧瞧禕安,見二人都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就膽子大了起來。


    “她應該是……剛生產完不久,應也沒好好休養,加上,她之前……身子過分透支過,現在,唉!……那身子,終是被傷到了”


    禕安忙問:“嚴重嗎?……”。


    太醫皺著眉頭,一臉的惋惜表情,搖頭歎氣,“嚴重!非常的嚴重,她脈象微弱,沉浮不定,心血不足,肝失條達,已呈……垂暮之態,想必,以後的歲月……不好過啦”。


    周錦年聽罷,終於沉不住氣了,“將來,會怎樣?”。


    覷著焦急的周錦年,太醫又歎氣,“若不能……好生將養,這人,怕是個……短命之人”。


    周錦年被驚的踉蹌了兩步,心如被萬針紮過,細細密密的疼,疼的他嘴唇都哆嗦,“她能,能,能活……多久?”。


    太醫沉下眉眼,想了片刻,“也就,三四年的光景吧,唉!……若養的不好,恐怕會……”。


    禕安從震驚中回過神,忙打斷太醫的話,“可有辦法……治好?”。


    太醫又沉眉想了一會,最後,還是搖了頭,“月子裏的病……一旦落下,是很難醫治的,或許,再生產一次,再精心將養,許是……能補回來一些,這婦人的病,在下,也不甚熟悉,但能確認,若要徹底醫好,怕是已不能”。


    揮手招呼來侍衛,把太醫送走,禕安沉默了。


    禕安不知道,該如何回去稟告,若是讓大王知道,小舞活不幾年,大王該是怎樣的焦心難過。


    周錦年更是如被雷擊中,愣怔在原地,腦子嗡嗡直響。


    老天對甄小舞,終是殘忍的。


    小舞被訓練的耳力極好,雖然三人將說話聲音已壓的很低,但她還是都聽到了。


    與禕安和周錦年的反應不同,小舞不大沒有難過,甚至還有一種即將解脫的輕鬆。


    死對她來講,比活著更幸福輕鬆。


    自己不會主動找死,因為大仇還沒報,但老天不想自己活,她會坦然接受。


    正當禕安心情沉重地邁步離開,小舞一掀帳簾,從帳內走了出來,對他大喊,“大內官,請留步”。


    禕安猛回頭,看見一瘸一拐走向自己的小舞,心內是又疼又氣又急,火蹭蹭往頭頂竄。


    “你!你不折騰自己,就心裏不舒服嗎?咳咳咳……啥事?”


    知道禕安發火,是因為擔心自己,小舞自是不會計較,自顧自說:“請問,給那麵的……吃食,可安排好了?我都……說出去了,可不能……失信”。


    本想嗬斥小舞幾句,一看她穿的單薄,也不想她再操心,禕安沒好氣地說:“就你事多!我再去叮囑一下,說!送到哪?”。


    “那邊大營,門口北側,有一個……蘇家墳地,放那即可,有人……會去拿”


    “知道了”,翻楞一眼小舞,禕安氣呼呼地轉身離開。


    一把抓住小舞的手臂,把她連抱硬拽回帳內,直接給扔到榻上,一臉誰欠他債般,開始使勁撥拉火盆裏的木炭。


    所謂愛之深,恨之切。


    四年來,在周錦年的內心深處,是靠著對小舞的恨,苟延殘喘,活在這個對他極盡殘酷的人世。


    已完成對家族血脈的傳承,對得起故去的親人,完成了該做的事,若沒有了可恨的小舞,周錦年真不知道,自己將來該何去何從。


    明明很恨小舞,每日都會咬牙切齒好幾次,但知道她快要死了,周錦年心內卻難過的要命。


    其實,周錦年心知肚明,自己之所以恨,是因為心中還有愛,他心裏更明鏡一般,知道小舞什麽都沒做錯,他終是騙不了自己的心。


    太醫的話,一直縈繞在周錦年的耳邊,“也就,三四年的光景吧,唉!……,若養的不好,恐怕會……”。


    周錦年不但難過,還怕了,怕曾經的小賤奴死去,怕的要死!


    “小賤奴,我不許你死……


    我一定,要治好你……


    你必須……好好活著,我還要找你……算算總賬……”


    用來撥拉炭火的小木棍,已燒到了周錦年的手,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忙扔掉燒得正旺的小木棍,感覺有如芒在背。


    周錦年猛回頭,正對上趴在床上,正轉頭望著自己的小舞,兩道目光碰到一塊,誰都沒有移開。


    久久地,久久地……


    在小舞的目光中,周錦年看見愧疚和請求原諒……


    在周錦年的目光中,小舞看到了無法言說的複雜……


    都有千言萬語,都是心緒難平,但兩個都默默無語。


    曾經身份懸殊的兩個人,卻殊道同歸,在人世,都弄得舉目無親,遍體鱗傷,身心俱疲。


    過往重重苦不堪言,他不知怎樣麵對她,周錦年率先收回目光,起身悻悻離開。


    帳外,天空已飄起雪花,周錦年仰頭望天,天是黑漆漆的一片,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嘴角微動,眼角有一滴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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