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七月,秦國南郡安陸縣雲夢鄉。


    這是一座名為“安裏”的小村邑,低矮的裏牆綿延數裏,將百來戶人家保護在內,牆外是連綿稻田和成片的桑林,毗鄰村子的山丘上散落著墳土荒草。背風的位置處,兩座土墳相鄰而處,右邊那座較舊,鑲石上攀爬著一層苔蘚,左邊那座則是近日建起,堆累起來的封土新鮮而潮濕,墳頭還燃著香火的嫋嫋餘煙。


    隆重的葬禮早已結束,親朋賓客陸續散去,連家中的婦孺們都趕在天黑前回家,唯獨死者的三個兒子駐足墳前,久久不肯離開。


    二十幾歲的男青年名為“遬”,他是家中小弟,麻布孝服掩蓋不住臂膀壯實的肌肉,過去幾日裏,遬總是搶過所有重活,埋頭緘言與泥巴和土壤較勁,似乎這樣便能刨掉自己的悲痛,填埋心中那巨大空洞。而現在一切罷畢,遬悵然若失,隻能拄著柄鋤頭,呆呆地望向遠方的夕陽,或許隻有酒才能澆灌他的哀傷。


    三十餘歲的男人名叫“敢”,家裏排行老二,敢性格敦厚而心細,也最早從傷心裏走出來,他有條不紊地張羅母親後事,此刻正在打理距墳數十步外的一間小廬棚,敢在裏麵鋪上一層層柔軟稻草,又將塞滿麻子的枕頭放下,折疊好厚實的被褥,檢查一遍後點點頭,他這才返回墓前,輕聲對始終長跪不起的大哥說道:


    “兄長,倚廬已準備好了。”


    說完後敢略微遲疑,又問:“兄長當真要在此守孝三月?”


    大哥抬起頭來,額頭白色孝布上沾滿黃泥,雙目滿是通紅血絲,他名叫喜,盡管隻比敢大幾歲,卻因悲傷過度而顯得蒼老,麵對弟弟關切的目光,喜頷首道:“我常年在外縣為吏,後來又應征從軍,數年未歸,嫗一直由你和小弟照料,我心中有愧。前年好不容易調回安陸,還沒來得及多向嫗盡孝,她竟就此終去……”


    說到這,喜再感悲從胸中來,一時哽咽,垂下頭沙啞著嗓子說:“所以,就讓我在此多陪陪嫗罷。”


    “諾。”喜是一家之主,既然他心意已決,敢沒有再勸,隻擔心地問:“那此事縣君允不允?”


    若在儒家浸潤已久的關東,這自然不在話下,六國儒生們極力提倡孝道,尤其按照齊、魏的標準,孝子最好披縗係絰、哭泣無時,晚上枕著土塊睡覺,白天競相強忍著不吃而任自己饑餓,非得熬到麵目幹瘦、膚色黝黑若餓鬼以示哀痛之情。


    可秦以耕戰律法立國,若也如此盡孝,田地裏還有幾個人埋頭耕作?征發士卒時又有多少人得以居喪為名逃避兵役?終年運轉不停的官府又要有幾成官吏日常缺席?以厚葬久喪的原則治理政事,國家必定會貧窮,人民必定會減少,刑政必定會混亂,故秦不取。


    雖然法家也講究“孝”,但重點在於對不孝之人的懲罰。敢記得,喜曾經對他講起過一樁案子:縣城裏一位老翁到官府控訴兒子不肖,竟敢為了錢財毆打自己,喜見做兒子的情形惡劣且無悔改之心,遂按律法判處,將其子黥麵,並發配至邊遠的黔中郡,下令終生不得歸鄉。


    所以居喪在秦國並非義務,提倡死者既已埋葬,生人不當久哭,而應趕快各複其業,人人各盡所能,縱是守孝,也不應超過三個月。敢很清楚,喜作為縣裏的“獄掾”,也即主管律令刑獄的主官,平日本就十分忙碌,這一下子守墓三月,縣令能答應嗎?


    喜擦去臉上的淚痕,讓敢不必擔心。


    “我已托人回去稟明縣君,縣裏的案件,也交待給諸位令史代辦。喜自從傅籍為鄉吏,又做了令史,其後從軍,二十年來但凡官府有喚,決不敢有缺,平素休沐都很少用,攢起來也夠數月了。”


    喜站起身來,身形之高超過了敢和遬,足足有七尺半之軀,他仰頭望著蒼天,歎息道:“喜碌碌半生,過去每日夾書攜墨,來去匆匆,恍惚間竟已失父喪嫗,我也是時候停下來,想一想了。”


    ……


    喜就這樣在墓旁倚廬住了下來,除了弟弟送來飯食的時候,墳地就隻剩他一個人。天已入秋,夜晚陰風嗖嗖,耳畔傳來遠山的狼嚎,久久難以入眠;清晨則被冰涼露水激醒,被褥再怎麽曬也蒙著一層水汽。


    他每天的生活極其簡單,每日早晚在父母墳前稽首請安,仿若二老還在人世,再轉幾圈趕走驚擾亡者的野山羊和彩雉。這種遠離案牘勞形的日子剛開始還覺得清靜,可漸漸地就感覺時間變得十分漫長。喜不是個閑得住的人,居喪期間嚴禁酒宴聚會,裏閭老友們也不好來墓地找他閑聊,於是喜隻能拾起過去最愛做的事情:抄律令。


    據說關東儒家擁有無數種門派流變,孔子留下的經典被他們反複咀嚼誦讀,稱之為“經”。而秦國尊崇法家,光是大的律令門類就有十八種之多,《田律》和《倉律》是規定征發田租和屯儲糧食的,《徭律》與《戍律》則和徭役兵役有關,《金布律》劃分各種錢帛的兌換比例,《傳食律》設置不同級別官吏出差時的夥食標準,《軍爵律》將對應秦人最關心的升爵體係……力求做到萬事萬物皆有律法可依。


    律令細致到這種程度,已是普通人難窺門徑的一門艱澀學問了。更別說位於鹹陽的禦史大夫還會根據需要,每年新增許多條款,再發往各郡縣。若是法吏屍位素餐,不通曉其變化,將新案子以舊律法來判,是會出大事的。


    作為一名兢兢業業的秦吏,喜要求自己熟讀每一卷律令,遇到倉促發生的案子時能迅速判斷是非。而好記性不如勤動筆,他利用職務之便,抓住每一點空閑,將秦律十八種統統抄在木牘上,十幾年下來堆滿了整個書房……


    時至今日,當敢給喜送來簡牘筆墨時,便能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喜提筆默寫律令了。


    “兄長真是厲害!”敢讚歎不已,他們的父親也是吏,但兄弟三人裏唯獨喜能承父業,提筆千文。敢雖然也當了安裏裏正,管著百戶人家,但他更擅長口頭交流而遜於文辭,弟弟遬小時候隻顧得貪玩,長大後連寫封家書都磕磕絆絆。


    “手熟爾。”喜卻絲毫都沒感到自傲,他盯著簡牘上那一句句小篆,眉頭皺起。放在往常,抄寫律令能讓喜感到安心,不論在官場上受了多大委屈、在戰場上經受了多大的恐懼,他都能靠抄默法典平靜下來。它們如同儒書上的經緯,勾畫出秦國的秩序等級,隻要依法做事,吏民就不會迷失道路,正如一位法家的老前輩說過:“法者,天下之程式,萬世之儀表。”


    但這一次,哪怕抄默再多,喜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畢竟法家雖指望萬物依律,可人總有些終極困境,是律法無法解決的。


    比如死亡。


    喜對死並不陌生,他做法吏這十餘年間,曾親自判許多人死刑,他們或罪大惡極,或死有餘辜;數年前他從征鄴城,也曾親眼目睹秦軍與趙軍在平原上苦戰,流血染紅了漳水,那一戰死去的人何止十萬,戰後砍下的頭顱堆積得比城牆還高!這其中就有喜所統轄什伍割下的好幾顆首級,他因此升爵為“大夫”,喜還親手埋葬了隨軍的幾名同鄉。


    至於每年因饑渴、凍寒、癰疽而死去的百姓,更不計其數。在這世上,有的人將會貧窮鄙陋而孤單,有的人會生活困難,有的人將終身奔波、勞祿,有的人地位低下,一直要從事卑賤的勞動,有的人一直到老都要被人驅使笞辱,曆盡波折。他們出生,他們受苦,他們死亡。


    與那些人相比,喜的父母無疑是幸運的,喜身為縣獄掾,是族中之人當到最大的官,鄉人都敬他家三分。敢身為裏正、遬勤勉農事,二老得以衣食無憂,也沒有大的病痛和苦難,隻因為壽命到了而死,是為“終”。


    可他們的離去,帶給喜的影響卻遠超過去他目睹的死亡之和:那畢竟是隔岸觀火,朦朦朧朧。與至親訣別時,卻好像拽著她的手行至河心,她沒有留下一句告別就要撒手而去。不管喜多麽用力,都無法挽回母親,隻能孤零零地在流水中顫栗,再一抬頭,亡魂所歸的黃泉彼岸鬼火點點,離自己竟也如此之近……


    是呢,他終有一日也要離開妻兒,撒手離去的,年近四旬後,喜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體大不如前,勞疾積累的疼痛,絕不是睡一覺便能緩解的。


    喜不知不覺陷入了思索,等回過神來時,才發現上一塊簡牘已經抄滿,而麵前這一塊,卻空白一片,亦如他的這普普通通的平凡人生。


    他一下子不想抄律令了,抄別人的事了。


    他忽然想寫寫自己的事。


    記憶開始向前回溯,回到母親還在時:她總愛坐在烘燙的火塘邊一麵穿針引線,一邊絮絮叨叨,講述家裏的陳年舊事……這兩年,母親記性大不如前,紡織出的花紋變得淩亂無章,不複往日精巧,甚至剛放下碗就忘記自己才吃過飯,但唯獨關於喜出生時的情形,她卻記得清清楚楚!


    母親無數次說,喜臨盆之際,縣裏傳來消息:秦王發兵攻打韓國上黨郡。喜很清楚,那是哪一年。


    他手下的毫尖動了,伏案抄了一輩子律令,埋頭琢磨了二十年別人的案子後,喜終於破天荒地,記下了獨屬於自己的故事。


    “昭王四十五年,攻大野王。”


    “十二月甲午雞鳴時,喜產。”


    ……


    敢身為安裏裏正,雖然秩祿不入流,管的事卻很多,諸如統計戶口、課置農桑、催納賦稅,連組織徭役都得由他來幹。若做差了不但會遭上司申飭,還會被裏民鄉親們指脊梁骨唾罵,讓先父和兄長蒙羞。


    好在他年輕時在兄長身邊耳濡目染,粗通律令,處理起來還算得心應手。但每逢鄉上發來文書,敢雖然領會起來並無困難,卻仍會去墓地找喜詢問——他其實是怕喜一個人會寂寞苦悶,總要想著法子來和大哥說話,順便給喜送來熱騰騰的飯食,幫他修理漏雨的棚頂。


    但今日與往常不同,坐在狹小的廬棚裏,敢的眉頭始終吊著,想必確實遇上疑難之事了。他幾次張口都欲言又止,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啊,因為喜正興致勃勃與他分享這幾日所寫的編年小紀呢。


    “弟,我這幾日將我家的大事,記在秦國諸君紀年之下。因為祖父之前我家還是楚人,入秦後才有記述,所以上起昭王元年,下訖今歲。”


    敢努力提起興趣聽著,卻見喜指著其中一列對敢說道:“你我兄弟,正好生於長平之戰前後。”


    確實,喜生於昭王四十五年,那一年秦攻韓國,韓兵潰不成軍,韓王割地求和。然韓上黨郡守馮亭不願降秦,主動將轄區和百姓獻於趙國,趙將廉頗遂屯兵於上黨南界,與秦對峙長達兩載。仗越打越大,每個郡都必須征召兵卒去前線,連他們的父親都被征召北上參戰。


    直到昭王四十七年,雙方才打響了長平之役,戰爭結束後一個月,敢也出生了。他們的父親很快回到故鄉,很幸運隻受了輕傷,還升了一級爵位。這本是可喜之事,但不管鄉人怎麽問,父親對戰場的情形卻隻字不提,隻變得嗜酒,脾氣也暴躁了許多……


    他們家族與趙國的淵源仍在繼續,今王十三年時,喜被征召從軍——每個秦人一生至少有一次服兵役的經曆,而他與鄉黨什伍奉命開拔的地方,正是趙國鄴城。這一去就是三年,先後跟隨王翦、桓齮兩位大將征戰趙地,好在一路都是順風仗,喜從區區上造升至大夫,最終載譽歸鄉。


    隻是今王十五年平陽之戰,秦軍一戰斬殺十萬趙卒時,喜才明白家翁當初在長平究竟看到了什麽……


    好在戰爭總算結束,趙人變成了“新秦人”,都是大王治下黔首,從此不用再刀兵相向了吧?喜不由感慨:“從我出生時算起,一直到去年,也就是今王十九年,秦才終於滅了趙,打下了邯鄲城,真是不易啊。”


    聽到這,敢終於找到了說話的由頭,他拊掌道:“正是如此才奇怪呢!趙國去歲不就亡了麽?為何我今早收到縣中文書,又要各鄉裏征兵趕赴趙地?”


    “噢?”喜聞言一愣,卻拒絕接過敢遞來的文書,因為這不屬於他的職責——喜很講究法家的各司其責,輕易不願越矩,弟弟遇到疑難求問可以,畢竟喜近日算是告假休沐,不穿官服,但若移書到他手中代辦,卻萬萬不可。


    “應該隻是戍守罷。”喜說出了他的猜測:“趙邦新附於秦,律法尚未推行,必是群盜橫行,確實需要從各郡發兵駐守,以靖地方。”


    說完他繼續盯著敢,終於看出弟弟話裏有話。


    敢起身避席,對喜道:“不敢隱瞞兄長,按照裏中各戶服役的順序,這一次,該輪到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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