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工紹振國死了,隻有幾個人去送喪,去的人也僅僅是出於同情和職責。因為平時和他接觸的人特別少,他在202地質隊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戚。當訃告張貼在宣傳欄裏麵時,好多人才知道單位上有個人叫紹振國。連以前認識他的人也是在這時才想起來,他們以為他早就不在單位上了。油庫在一個靜僻的小山背後,送喪的時候有人恍然大悟似的掰指頭一算,才發現他一個人在那裏已經呆了十年了。


    我剛從學校畢業就和紹振國在一個分隊工作。那時候分隊在川黔交界的一座大山上搞磷礦勘探。紹振國是放炮工,分隊的人都叫他紹大炮。這個綽號與他的性格截然相反。他養了兩隻母雞,養得很仔細,給母雞吃的麵條都要用剪刀鉸成一公分長,還要煮爛。說是怕雞吞不下去,咯雞脖子。他最愛塗紅油漆,他用的桌子、椅子、柴刀、拄路杖和放炮用的起爆器,甚至臉盆和筷子都被他塗得紅紅的。他說主要是它們掉了好找,紅色搶眼。油漆是分隊的,隻要不偷回家,再怎麽用都沒有人說。他把他的一雙反幫皮鞋也塗上了紅油漆,走起路來像踩著兩團火,在老遠的山坡上走也能一眼認出來。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笑他,說他神。他也忍不住笑,抿著嘴笑,似乎一張嘴那外突的門牙就會飛出來。那個時候我有點看不起他,具體到哪一些事情我又說不出來,反正就是覺得不怎麽順眼。我才參加工作,因此特別積極,像新兵連那種被稱為“新兵蛋子”的新兵。有一天紹振國捧了個剛剛生下的熱雞蛋,叫我給他稱一稱有多重,因為我是搞岩礦鑒定的,我管天平。我也不知道一枚雞蛋有多重,所以也非常有興趣地給他稱了,六十四克,一兩二還多一點。他非常高興,他說那些農民的雞蛋要十一個甚至十二個才有一斤。第二天他又來了,他想知道是比昨天的重了還是輕了。我正忙著,他說就一哈哈(一會兒),就耽擱你一哈哈。一稱比昨天那個重了四克,他高興得合不攏嘴,像多得了四克金子。第三天他剛捧著雞蛋過來我就故意轉身不理他,他涎著臉喊我稱我就火了,我說:“這麽精密的儀器怎麽能天天給你稱雞蛋!”他囁嚅著說:“是公家的,又不是你私人的。”我嘩啦一下把鑰匙砸在辦公桌上,要稱你自己稱。我知道他不會讀天平。他灰著臉走開了。幾天後趕鄉場,分隊好幾個人下山去買了些雞蛋,不知怎麽來了興趣,也要稱一稱自己的雞蛋最大的有多重。稱完後叫紹振國把他的雞蛋拿出來,看到底重多少,因為他們都知道紹振國的蛋絕對比他們的大。紹振國懶得和他們說,裝作沒聽見。他們用“紹大炮的蛋”這種話來取笑他,他也隻是賠笑,不還擊也不把雞蛋拿出來。我知道他在心裏忌恨我,但我一點也不怕,心想你放炮的我又不求你。兩年後礦區勘探搞完了,分隊轉移到另外一個礦區,人員重新組合。我回到隊辦當秘書,紹振國又放了兩年炮,然後才回到隊部,去看守油庫。


    紹振國在世時,始終是老實和本分的化身。有人私下告訴我,說你不要看紹大炮現在那個樣了,他年輕時還紅過一陣哩。就是因為有一次單位上搞普法教育,專門去監獄聯係了幾個犯人來“現身說法”。布置會場的時候,紹振國說了句:“犯人同誌們,請你們在你們的位置上坐好。”就因為把犯人們稱做“同誌們”,一身紅透的紹振國一下子全身透黑。我老想看看他還有沒有過去“紅”的時候的一點影子,但始終沒有看出來,連說句話都怕兮兮的,像老貓打嗬欠一樣軟弱無力。我便懷疑他真有說那句話的時候和機會。


    我在隊辦當秘書的時候,地質隊是最不景氣的,下崗人員一年比一年多。那還是1987年,大多數中國人還沒聽說過下崗,更沒嚐過下崗的滋味。隊領導們每年為崗位安排問題都要開特別會議進行專門討論,完了總是少不了讓一些人堵在辦公室或者家裏講理,理講不通就大罵大潑。這種理哪有講得通的時候?軟的不行來硬的,威脅說你們一家人出門的時候給老子小心點,要不就故意喝點酒然後揚言要放某某的血。那一回不知怎麽就想到了紹振國。副隊長老龍說,派一個人去守那些破爛幹什麽?把值得了幾個錢的東西清理出來,能賣當廢品賣,不能賣就入庫,把地盤租給別人搞其他的,那麽大一塊地盤,少說一年也要撿個十幾萬。我剛被提升為隊辦主任,隊長問我的意見,我說派一個人去的確沒有必要,一年還要發幾千塊錢的工資,不過那地方偏僻了點,不一定租得出去。老龍說,絕對能租出去,偏有偏的好處,搞養殖,或者搞汙染大一點的什麽廠,那塊地盤太舒服了,如果我不上班,我一定要去辦個養雞場。於是經過研究決定,讓紹振國先下崗。


    下崗通知是我去送的。為了鄭重其事,同去的還有管人事和後勤的負責人。


    油庫離大隊部三公裏,不遠,但隻有一條便道相通。以前之所以選這麽個偏僻的地方,是因為油料是特殊物資,當年地質隊在采購和存放這些特殊物資時有點特權,這種特權主要是建立在油料等被稱為緊缺物資的基礎上。後來遍地是加油站,油料也就不緊缺了,除了人民幣別的什麽物資也不緊缺。我們的油庫也因此失去意義而隻能成為堆放舊機器和空油桶的倉庫。


    紹振國有點受寵若驚,因為平時很少有人到油庫來看他。但他並沒有熱情地邀請我們進屋去坐,他謙卑地溫溫地笑著站在門口。


    人事科長結結巴巴地把話講完,紹振國還是那樣一副表情。沒有憤怒也沒有驚訝,一時搞得我們幾個人有點難堪。直到一隻渾身虎紋的貓從他的腳邊出來,他才假假地咳了一聲。那貓走到一邊嗚嗚地發著威,長長地拉著身子,尾巴像桅杆一樣直豎起來。


    人事科長慎重而又冷酷無情地說:“這不是我們幾個人的決定,這是隊上的決定。”


    和他剛才結結巴巴的宣布判若兩人。我想一定是紹振國那聲假咳使他威風起來的。


    紹振國莫名其妙地看了我們一眼。


    “我又沒有犯什麽錯誤。”他說。


    後勤科長說:“這不是你犯沒犯錯誤的問題,這是隊上的安排。”


    我立即接過話說:“我們知道你一直幹得都不錯,我們也知道讓你下崗你一時不好接受,這換了任何人都一樣。問題是現在這個油庫已經沒有看守的必要了,單位上另有打算。”


    他把臉微微地調向一邊,好像在認真聽我們的話,又好像自己為什麽事入了迷,根本就沒聽見我們說了什麽。


    紹振國一聲不吭。


    我們說完這些就走了。


    可紹振國並沒有離開油庫。我去催了他幾次,叫他搬回隊上來住。我都是對著房子大聲說的,我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每次我都還沒走攏他就躲了起來。無論我怎樣突然襲擊,到了油庫後再也見不到他了,門開著,卻不知道他人在什麽地方,怎麽喊也不會鑽出來。隻有那隻貓,雙眼發著綠光,吃驚地看著我。隊上已經把他的工資宰了一大截,隻發給他下崗工資。他沒到辦公室來鬧,也不來領。就像他已經從我們周圍消失了一樣。


    而油庫的清理工作也一直沒有進行,招租廣告打出去後,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感興趣,輪到要簽合同的時候卻一個也沒弄成,不是嫌租金高就是嫌它離城區太遠。


    沒想到有一天他卻自己來找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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